[Essays] 太容易移情於一場海市蜃樓

「愛是盛大的幻覺
沙漠裡我是個渴水的人，太容易
移情於一場海市蜃樓」
〈模擬大樓〉羅毓嘉

在這些靜默時刻，我總是強迫自己想起那年前，粉身碎骨的自身。你總以為那些恬靜美好，是無限夢幻未來的象徵。然而你並沒有錯，那些確實是符號，是標誌著某些東西。錯的只是你自以為的詮釋。

逼迫自己想起那封簡訊的片段支句，雖然同樣逼迫下的產物，但那句冷靜自持的話語，確是如此直指核心。沒有想到，那後來讓對方偷偷向你致歉的話語，卻是在隨時提醒自己的話語。
我是個渴水的人，也同時是虔誠的信徒。我從來沒有認真跟上帝說過話，也並非祂的羊群。我也沒有持香對高坐寶座的神祇有過什麼默念。一切都是默默地自己承受，然而我的神殿、廟宇或者是教堂，隨便哪種稱呼都可以，我卻一直在裡頭徘徊。
我篤信的是那些不曾允諾的故事。

他體內有毛線
他體內有敗絮
他不慎把壓舌棒吞了下去
他剛剛被踩過
他是舊的
他的臉濕潤糾結
如剛剛被貓吐出
他拆過別人的牆
他封死過自己的窗戶
無人時刻，對著鏡子表演
如何快速拆卸假眼
樓梯上他總是踩空
總是妨礙發電

他定時清理沙發底下
毫不意外地撿到左腳拖鞋與
板手
鎮定地鎖好
最靠近心臟的那顆螺帽

〈一般生活〉楊佳嫻


你必須想起，應該說那早已在你眼前顯影。那長長階梯前，你所看得到的近似雷峰塔的101。你不會忘記那些夜晚你坐在那，抽 著雪茄或是那英國牌子的香菸，或許還有一兩瓶啤酒。你知道這些對身體不好，卻不得不如此。「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貝多芬先生，這個世界因為米蘭昆德 拉，所有人都記得了你，也背誦了你隱藏在音符底下的囈語。
那在雲層之後的大樓，你曉得就像現實之中的距離。如此遙遠。你於是開始了動作，望求這些你的起而行，能過多少減少這段距離。而你也確實是成功了。
你來到大樓底下，卻發現大樓深鎖。你似乎縮短了距離，然而卻什麼也沒有改變。你只能繼續仰望，幻想那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你的景致。
盡可能地幻想吧！並且要盡可能地美好！因為你也只剩下幻想了。
當你滿足之後，再張開眼睛吧！現實雖然會拉扯你，會殘酷且冷靜而完整地把你的處境呈現在你的眼前。
你真的只有「夢」。


描繪一個戀人時
記得拿漂浮的打字機記錄婚禮，記得
讓貓跳貓搔遮蔽她眼睛
記得將黃昏臨暗的風收妥
而鑽戒的保證書
就丟了罷
讓博物學家練習日常的廢紙回收
畢竟練人的呼吸通常
很氣，很急，很親暱
盲人攝影師拍上的婚紗照開始泛黃
遺失舊日的地址
什麼也不能做的戀人要繼續給對方寫信
絮語叨叨只好
研讀過去，塗改現在，並
許諾未來告訴她今天什麼日子
該有一種值得紀念的例外
從極端到極端
爆米花到鍋碗
從日復一日床第的勞動中抵達圖書館
開始回顧文獻，書寫正文，以及註解

如何描繪一個戀人
畢竟她已擁有安全無虞的夢
而我苦苦守候站牌與晴雨表
受這氣候的損害

〈博物學家的戀人〉羅毓嘉


你必須想起的還有那些你自以為是，在桌前細細瑣碎的叨語，你直覺在電子時代用古老技藝應該十足能述說真正的感情。但你從來 不會忘記，那些夜深人靜時，那些一而再再而三重心審視的字句、完成的詩句。你完全贊同「詩」是最純粹的語言，於是給予對方的愛慕，非得由「詩」來述說不 可。於是信件裡，你開始觸碰那你以為再也不為的文類。你開始詢問朋友，關於「詩」的問題。你們開始討論，開始激盪。於是這些成為文字，你濃縮又再濃縮，恭 敬地遞給遙遠的信箱。
渴水的人啊，你從來不會忘記，「寫詩什麼鬼的才不會打動我們的心呢」。

你只剩下做夢了。


他們倒數計時，進入新年
對時間分割的幻覺地帶
雨無休無止地下著
在以平面抗拒的景深裏
無數被雨所霧溼的
玻璃的反光中
我們清楚地遇到
而無法開始

〈開始 III〉夏宇


你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些如歷史輪迴重複閃現的傷痕，你自以為早已結痂卻其實從未結痂。你等待著康復，太過專心於復健，於是下意識撞傷隔壁的人，你沒空抬頭說聲抱歉，繼續復健。然而你終於遺落，某些人卻幫你撿了回來。你怒容向對方道謝，繼續復健。
晴時多雲偶陣雨過渡到西北雨或者是雷雨的時間短暫得讓你無法好好享受一杯紅茶。
噢，對了！很弔詭的是，那些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傷害你的，卻成了唯一能撫慰你的。


那時我有焦灼的步伐
鞋跟敲擊如鳥喙之交啄
路過鍾愛的書店而無暇進入因為
遠遠見你
向約定的咖啡館門口走來
或許是樹影使我以為悸動
壓低了陽傘
假裝旁騖
即使終於是對坐
你長長的腿橫過桌底
略有一點動作我就碰著你
好像全世界都是你
被籠罩的快樂

其實我並非一個愛
隨意變換話題的人
我只是太在意你的雙眼皮
明朗地摺向
無法抵達的深處

街口相互道別
晚燕兩隻，擺動著翦尾相對
立於電線上俯視
我與你，或者
我對你，遲疑的距離

當時我妒嫉你
那均勻離開的腳步不像
我總是在決心
之餘又回頭想起那些
惆悵的念頭

〈約會〉楊佳嫻




哭泣這種事情太過私密，於是你只能獨自，並且窩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