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8日 星期四

[Essays]一個簡單又憂傷的故事

一個簡單又憂傷的故事。

第幾次永恆又回到偶然 你留下來
你留下來好不好


這個世界如京極堂所說的,「都是偶然的組合」。理性層面的我知道這句話的保護以及清晰視線的作用,但是內裡的我,「如果這一切真的都只是偶然,那底下某些的『什麼』,將永遠死去了…」。
一個旋轉的女體,據說當我們看著她呈現的旋轉方向,就可以知道我們究竟常用哪一半的腦袋思考。規則上這樣說明,順時針是使用右腦較多的類型,逆時針則是左腦,若能自由轉換方向,IQ該有160以上。
一年以前我第一次看這玩意時,旋轉的女體執拗地順時針迴轉,文藝系四年,男人都變成了娘兒們。一年之後,我又凝視女體,已逆時鐘悠舞,我驚訝果然那些堅硬理論有點作用,不過一個閃神,女體又順時針,彷彿告示著,「不好意思,你還未夠man」。

但我竟感到有些慶幸。

第23個人生的倒數時,我在城市街頭咒詛著這個世界全是謊言與欺瞞,而彼此之間只是醜陋的僅依憑利益關係黏繫著。謊言之所以為謊言是因為被拆穿,而我又如此卑賤,明知長廊盡頭只有汙穢,我仍邁步向前。我的世界的醜陋與髒汙全是我自己將自己帶來此處,我盡可背轉身去,陽光依然燦爛,但爬滿腐蛆的陰影隨著我輕盈向前的步伐黏膩在我的腳底,於是正面看去,陽光燦爛的背後盡是惡臭腐朽。我無法接受這樣逃避的美麗世界,轉過身去,放逐自我面對醜陋事實任由腐蛆鑿蝕足部向上,我內裡陽光燦爛的部分是尤其甜美的養分,瞳孔逐漸渙散,彷彿四肢支解於眼前,緩緩沉入一灘腐泥。

我踏上平時搭乘的公車,任其滾過平時下車的站牌,轉入我未曾熟悉卻又深知身在何處的城市街頭。我沉默望著窗外不再熟悉的城市,公車上站立的人群越來越多,最後決意在書店旁的站牌按下發出紫光的按鈕。

城市之汙穢推擠我向後山,沒有座位的自強號上,我坐在危險的車門邊看完那長眠的南國公主,彷彿感染小說中黏膩汗濕的熱帶氣候,背包緊貼的背脊已全然濕透,我才想起,我在城市街頭已走了一個下午。

沉默著,我迎來第二十四個人生,海邊礁石上,我閉目享受那短暫卻又足以餵飽身體的悠閒靜好,在這裡,似乎連一點菸味都是一種惡臭。

牯嶺街好長好長,歲月好年輕好年輕。
那是被壓抑與誤解和仇恨與不安的時代,甜心想改變世界,小男孩唱起貓王的歌,拉拉女孩的小手親親女孩的小嘴,我們背起吉他,用最帥氣的姿態面對大人。
「你要對正在彈吉他的人開槍嗎?」
「你要對正在唱歌的人,開槍嗎?」
我們是二十世紀少年,對未來充滿不確定就是對未來充滿憧憬與期待。
吐口痰,操你娘的國民黨,幹他媽的警察,那不存在「溝通」的白色恐怖時代。一個知識份子的墜落,一個徬徨的青年為了保護自己深愛的女孩,於是將她殺害。
「不要怕,要勇敢一點,有我在妳永遠不需要害怕,我永遠不會離開妳的,我會做妳一輩子的朋友,我會保護妳…」
「我誰都不要,誰都沒有用!」
I'll never let you go. why? because I love you.
I'll always love you so. Why? because you love me.

但是女孩卻告訴她,沒有用的,這個世界不會被你改變。

我想起學弟的詩句。

〈關於哀傷〉凡士林
我想
我所面對能令我哀傷的
除了愚昧只有死亡
親友之死
親友之親友之死
一個朋友的誤解讓我在他心中的某部分的我死亡或者反過來
以至一本詩集的死亡

當這世界都以愚昧與死亡來消遣我
除了表達哀傷與真真確確的
哀傷
又能如何

如果我很單純
也確實
該哀傷莫名

於是
我想殺了這世界與我同時存在的所有相同的存在


我在車上告訴學長,這世界不過利益組成的結構,學長歎氣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反社會?於是我把責任推給芥川龍之介,下車之後,學長只說一句,有什麼事情要跟學長說,不要哪天讓我看到你從窗台跳出。我回應,我不是那種會自殺的人,我的憂鬱與反社會根本沒到那種程度,因為訴說之後,情緒得以釋放。於是後山那幾日,我還是變回那個毛毛躁躁的我,那個寫網誌寫的比碩論大綱還有報告都來得勤的我。
這個世界因為有苦難,那些美好才得以存在。
那位我們曾經擁有共同夢想的女孩,妳是否也在那年的挫折中,感到無以名狀的悲傷呢?或許那樣的夢想所給予妳的快樂,足以支持妳度過那些挫折,但發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一刻,發覺到自己不過天真浪漫的想像到頭來也只是房間裡枕頭上的自我編織夢幻國度,當下的無奈感慨,又何能以言語適當安慰?
但最終我們都走上了觀看舞台的氛圍裡頭,而這過程的所有時間,妳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妳,多好的法式浪漫。
於是我說,那後山彼此擦肩回頭相視而笑的相遇,又是何其的浪漫啊。

山上終於下雨,鬱悶的氣候終於得以紓解。


〈我們苦難的馬戲班〉夏宇
終究是不喜歡什麼故事的
可頭髮 卻已經慢慢留長了
當沒有人知道如何旋轉譬如你
背著海。骰子停止的時候
第幾次永恆又回到偶然 你留下來
你留下來好不好

用芹菜拌胡蘿蔔和鮪魚
又是魚我最愛的魚。
有人喊我的名字像夏天
冰塊沿著杯緣撞擊
你的眼睛重新閃爍如年少時
書上劃線的警句
終究是要死於虛無的
可是琴 也要這樣慢慢彈著的
你背著海來看我的下午
帶你到我溫暖柔軟的洞穴
豢養你在我唯一的洞穴

原來原來是這樣愛過的
卻也否認如塗改過的詩句
為你彈一些剛寫好的歌
順風時帶到遠地:
「 曾經嚮往的一種自由像海岸線
可以隨時曲折改變;
曾經愛過的一個人
像燃燒最強也最快的火焰。 」

譬如花也要不停的傳遞下去。
繞過語意的深淵,回去簡單
來到現在──永無休止的現在

當一切都在衰竭
我只有奮不顧身
在我們苦難的馬戲班
為你跳一場歇斯底里的芭蕾

2009年6月9日 星期二

[Essays]一年之後


拋起學士帽的那一刻,去年此時。
那一整天,草山籠罩著畢業歌曲,我在圖書館前與鄧肯看著那一列一列經過身旁開心拍照的畢業生行列,一年過去了,我們皆感嘆。
還記得那時候,典禮結束,我和德文系的幾個伙伴在他們L字型的系圖裡聊著天,消耗著時間。我們相約幾天後的聚餐,又轉至校外的麥當勞見見其他的朋友,偶遇了音樂系的友人,她說,不會朝演奏家方向去做了,留學啊,看看機緣吧。後來我們曾在捷運上碰到,她已在青年愛樂裡努力著。
畢業那天天氣很熱,我們在麥當勞一直閒耗到三四點,座中一位想搞電影的朋友跟我談了一兩個未來一年的拍攝計畫,我並沒有給多少我的想法,反倒跟他借了不少黑白電影的DVD,《去年在馬倫巴》以及《四百擊》都是在跟他借片子的那段時間看的。如今一年過去,我DVD也還沒還給他。
四點之後,我回到當時租賃的宿舍,一路上總覺得時光匆匆,你置身其中卻又感到疏離無比。
畢業應該是快樂的吧?
因為我們說「恭喜!」,說” congratulations!”。
但我清楚記得,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興奮的感覺,甚至還有點討厭,有點悲傷。



在一年之後的首度重逢之前,我們總在猜想,同學會究竟會來多少人?
「能有二十個就不錯了吧?」
我也是如此認為。
「過了今天,其實真的就有很多同學彼此不會再見面了。」
我還記得一年以前謝師宴上,我們說出了這樣的無奈。這很顯然是無可阻擋的事實,但當時若沒有說出這句話,我們會相約一年之後的相聚嗎?
就像卜洛克《一長串的死者》裡的那個組織,我們什麼規定也沒有,甚至也沒有任何保密協定,會員之間在一整年中沒有碰面的必要,而唯一要做的,就是每年一定要聚會一次。
我們雖然沒有像那個組織裡頭,領導者首先說明團體中有哪些人今年不幸去世,但看著座中那一部分人的缺席,總會想,是否,這一輩子,我將再也不會碰見他們了?

除了我們這一桌仍在求學之外,大部分的同學都已經在社會上打滾,除了一兩位同學正面臨轉換跑道的過渡期,大家幾乎都有工作。從老師、編輯到業務人員都有,於是我很開心的四處聽她們這一年的職場故事,從惡魔小朋友到身價高昂的鉅子,每一個人生有每一個片段。一個優雅善寫詩的女生一年之後可以很靈活的罵小朋友,整篇重播不成問題,說故事的能力讓人驚嘆。一個大學時被我當成白癡整天無憂無慮癡癡蠢蠢地傻笑的日系女生,我一問候起狀況,便先嘆氣,直搖頭最近被叮得滿頭包,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工作又是責任制,每一個case都有時效性,簡直沒有假期可言,於是她雖然改不掉露齒微笑的習慣,但眼神卻不時透露疲勞。在雜誌社工作的編輯,一見到我坐到她的身邊,還沒招呼,便先催稿,這句話果然有著十足的壓力。

我們終究沒有上演猛交換名片的畢業後戲碼,也沒有太多人帶著家眷,出了社會,這群曾同班的女孩子們,一個一個的眼神都不同了。

但是大家的笑容,還是那麼樣的熟悉。

也真沒有想到,那些在一間教室裡頭一起上課的時光,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