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開始意識到「傳統」這件事情,是在大約兩三年前的某次過年吧。那回我第一次把相機帶回苗栗,第一次在那個蚱蜢偶而蝴蝶翩翩的土地,有所謂數位科技出現。什麼樣的發想我已然忘卻,然而那一年,我頭一回,好好地看了一眼那棟承載著各式各樣支狀故事,每個房間各有其燦爛的樹狀描摹,卻又離不開的,這個「根」。
我忘記不了當我如此靠近那個小時候竄進竄出的老舊炤房的牆壁,混著稻穀的泥牆,那如今是整棟家裡唯一可以清晰看到歷史遺留的痕跡,是唯一看著能想像,當年爺爺一手一手如何堆砌起來的地圖索引。每回我跟弟弟穿廳過堂偶然磕到頭顱時,爺爺總笑著,當年早知道孫子會長這麼大,門就砌得高一點。笑聲中,聞得幾許驕傲。那立在牆前的感動,實難描述得當。這不僅是在博物館中看到過去古物時,突然感覺,歷史好近好近的那種隱隱地振動,更是切身相關,沒有眼前這一切就沒有現在牆前這一切的悸動。
奶奶笑著說,老房子有什麼好拍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微笑沒有回答。奶奶,我知道那些,您沒有說出來的。我都曉得。
我曾寫信告訴一個女孩,每回祭拜時,我總留意到整個村子四散共鳴的鞭炮與煙火的交響。如果祈禱的能量是可以被看見的,整個中平村…不,整個銅鑼,整個苗栗,會有多麼燦爛啊!
歲月不斷地流逝著,爺爺奶奶老了,房子也老了。隔壁的老舊三合院,因為不堪家族人口的擴張,被棄置在田野中,逐漸變成大自然的一部分,堂前的廟號匾額,不用問也曉得這家人肯定是家族的一支。而竹林後的我們這一支,人口擴張在我們第三代這裡暫時緩息,但家人對於空間的需求也讓老房子變得跟童年時完全不一樣了。靠東的一側,還保持著舊式樣。西側開始拔高,加了鐵皮三夾板等方便卻空洞的建材。童年時寬闊的屋頂平台,漸漸地隨著記憶老朽。冷靜並且殘酷一點的來說,外觀其實就跟都市ㄧ般的頂樓加蓋沒什麼兩樣,只是為了增加空間,一點都不顧及美感。但就像王偉忠老媽在面對眷村老家被拆除時,落淚的話語:「再怎麼爛,都是自己的家啊。」
這裡是家,不需要美醜。因為它是我們的「家」。
家裡務農,小時候朗朗上口的五言絕句:「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對我而言,有著極為巨大的意義。從小我們便被教育,我們吃的飯都是爺爺的辛苦,ㄧ粒米都不准留下來。效果奇好!我們從未在碗裡留下過任何米粒,就連在外跟朋友聚餐看到朋友用畢,碗中的飯粒閃閃,我都會不禁想起爺爺。即便我再清楚不過,餐廳裡的米麥與我爺爺辛勞無關,但終究不忍。
學弟石堆說,雲林老家之於他而言,總帶著灰色調。之於我,自然是繽紛多了。而苗栗,雖不及雲林的豐富多彩,但也總是大地色系,豐腴的土黃。稻穀收割時,四處飛跳的蚱蜢,我們ㄧ隻一隻在黃澄澄的稻穀推浪中翻找出來。收割後的稻田,我們拿躲避球當足球玩起扮演大空翼的遊戲,田裡崎嶇造成的不規則彈跳,我們誰也沒有練成雷獸射門,卻笑得又一個流汗的傍晚,父親在田邊呼喊該洗身了。我們都曾在菜園拔過蘿蔔,才曉得白蘿蔔這麼大一個,也發現用蘿蔔挖空做成的燈籠,燭心燒烤著蘿蔔肉,那味道總讓我皺眉。田邊ㄧ叢ㄧ欉的雞羽毛,屠宰現場我從來不敢參與,又慶幸自己不需要動那把刀,看到湯鍋裡的雞頭仍使我顫慄,在那個對這些血腥事物殘忍無法接受的年代,幸虧我是老了ㄧ些之後才知道豬隻屠宰的狀況。隔壁的老房子尚未破敗的那個年代,完全是老國片裡的鄉村氛圍,河流流經他們住家,奶奶會去河邊洗衣服,我會站在河邊看著隔壁人家圈養起來的鴨子,ㄧ會兒抖翅划水,ㄧ會搖晃慢蹼。爺爺會幫我們削ㄧ根竹竿,人手一把,嬸嬸打趣,遠看真像一群小乞丐,現今想來,不曉得這種玩笑會不會觸怒兩老人家。前年,爺爺因為缺水緣故故而休耕ㄧ年,家裡的存糧完全能支持爺爺的休養打算,今年,奶奶淡淡的說,爺爺也老了,可能也沒什麼體力再下田彎腰了吧。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精力旺盛的小孫子了,不再能夠像從前操起竹竿就能在田裡瞎混整個下午。那日午後,我們在田裡想煙燻田鼠時,老弟ㄧ句「真像回到小時候」,我只能ㄧ邊點火ㄧ邊感慨,那個年代,我捫是永遠都回不去了。原本前院後院各有一畝菜園,如今只剩後院。躲避球彈到水田中間,我們只好跑去找爺爺,爺爺笑著,ㄧ步ㄧ步走進田裡,扔出球後,再ㄧ步ㄧ步走出來,爸爸總叮囑我們小心一點,但爺爺似乎總樂意這麼做。我們已經不再打躲避球了,水田也乾涸了多久了呢?我們家門外就是高速公路靠北上路段,在那個政府未施德政於道旁民家的日子,返回雲林或返回苗栗時,都能在車上看一眼清晰的家園。返回苗栗時,總在下高速公路前,ㄧ定會醒來看一眼,默默的在心裡說,我回來了。返回雲林時,也總能在高速公路上看一眼,再見,然後才安心睡著。這些習慣,ㄧ直到我到了台北念書,每回搭車往返也總會很自然的看上一眼。但自從政府怕車潮聲擾民,在路旁建起高聳隔音牆後,這些溫暖的習慣,就被硬生生地打了嘴巴。
那時起,高速公路上再也看不見家了。
而那些自然醒轉看一眼的習慣,也漸漸地在記憶中老朽。
然而,高速公路旁的巨型看板,挾帶著勢無可擋的商業資本主義,入侵了家園,它鋼柱狀的生冷結構,強暴地插入童年的大地母親。汲取著土地的養分,光亮了它的看板,母親ㄧ年ㄧ年地荒蕪了。
連田鼠都拋棄了家,逝去的終究是逝去了。
風漸漸地大了起來,薪火怎麼點也點不著。
女孩說,今年的寒假好短好短,可我的記憶好長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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