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9日 星期四

[Essays]全部成為F

難怪村上春樹會寫一本書關於跑步這件事,慢跑真的能夠讓人去想想某些事情,譬如生活諸如此類。午後,研討會籌備會議結束之後,與學長步行至餐廳買午飯,學長說哪天我真的要出發去日本的時候,記得邀他一道。我於是一點一點開始反覆。腦中閃現的,是那株碩大的櫻花樹,綻開如煙花。微風徐來,我仰頭一條向上的坡道延展,是通往早稻田大學的坡道。有石階嗎?那種細節無所謂。啊,我想起來,是《挪威的森林》。順著坡道向上,是中禪寺秋彥的鳥居,不曉得會不會遇到京極堂?他會不會願意跟我做朋友呢?那這樣的話,芥川龍之介也會願意跟我握握手吧?

然後醒覺自己的生活竟是如此割裂。

研究生的生活、返回陽明山的生活、北醫管樂團的生活。我突然發現這三者完全是不同的生活態度和方法,在一個星期內,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割裂成三份。而每次往返雪隧、復興南北路時,就像一段系統轉換時的低頻嗡鳴,從windows到麥金塔或從麥金塔到windows,可怕的是,這三者之間少有確切的相容性。

研究生的生活就是早上上課,下午上班或上午上班,下午上課。報告論文時,被教授辨得對自己的語言系統產生完全的不信任感,而後在課堂上得了失語症,不然就是對某部電影的一個鏡頭,絞盡腦汁地想他的意涵是什麼,好不容易擠出一點東西,老師笑著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接著這首英詩裡,為什麼time是slow呢?到最後我實在很想敲破那個希臘古甕。更別說那些瑣碎的行政業務,我都在想每天去慢跑去健身,是否都是想要稍微享受一下那苦痛之後蔓延的舒爽?就像那天女孩給了我一記肝臟攻擊,當我恢復意識,只看到上方的日光燈。雖然笑著要對方別在意,別憐憫戰敗者,但其實早已搖搖欲墜。看著那日光燈時,鬆了口氣,好想,就這麼繼續躺著。
陽明山的生活是我最熟悉的,我似把山下一切紛紛擾擾塵壤灰燼滌去,就只是讀著小說,跟友人抽著菸,笑罵著小說裡的事物,讚嘆著某某作家真是了不起,批判著大眾文化之媚俗與貧乏,感嘆著這一切的空洞與虛無究竟是什麼造成的。你你我我隨意說上一說,然後彼此都覺得各自的說法不夠漂亮,而到了最後我們終究是失語了……只好不停地抽煙。我看著遠方的101大樓,肝臟仍隱隱作痛……接著我們朗誦幾段小說中令我們欣喜的段落,講述某些劇作的片段,無意間我們聊起了女人,那些個告自傷心的烙印,摳著已結痂的傷口,滲出血後,彼此舔拭,彼此安慰。那些對於未來的想像,最後占據了話題。只存在於山頭的文學,有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有樂觀的人也有悲觀的人,有想留下些什麼的人也有覺得那都不重要的人。世代交替之後,什麼樣的東西會被留下來呢?傳統嗎?還是理想?
然後整理情緒,背著那與我四處征戰榮辱與共的夥伴,踏上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裡的思考都是接近精英層級,使用的語言和那些考慮的事物,都是實際而高出我之前生活所有層次的。雖然我們都在處理音樂這件事情,但我的語言在這裡完全無法使用,語境環境裡的關鍵詞語得重新累積,當我還搞不清楚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時,很快一個循環又要過去,一個傷口又已烙下。在這裡,我幾乎是無語的狀態,根本就稱不上「失語」,而是沒有語言。唯一讓我從心裡一步一步掏出真正的我的那個微笑,也以厲聲的「不」拒絕了緩慢而虔誠的膜拜。於是香格里拉越來越遠,我雖然仍在朝拜,卻是遙遙無期。眼前的山,眼前的障礙,好巨大…好巨大…那個微笑認為我不夠虔誠,於是維納斯低了眉,似是不願意再看任何我的虔誠,我仍然努力跪拜前進,即便最後,我終究死在半路,無以為繼,我仍可以仰望遠方的香格里拉,埋葬在朝米羅維納斯前進的道路上。

三種不同的生活只有一個「我」作為原始碼彼此聯結。不是「牛爹」,不是「文傑」也不是「劉文傑」或是「阿傑」,「Patrick」在這裡也逐漸退出舞台。三個舞台的共通點只有「我」,而且是三種不同面向的我,三個舞台的人物彼此皆不認識,情節單元各自獨立,場景各占一方,敘事技巧皆徹底不同。

怎麼會如此割裂啊,我。

喔,連結的原來還有。那個在上課時,每每碰觸文學皆必然聞及那天,妳的香水味。每每我獨自一人在草山抽雪茄俯瞰101時,必然想起的微笑。每每在團練時…


那一年
差不多稻田都沒有懷孕
用雪堆積的童年
化的多麼快啊

王夢歐在《文學概論》中說:「我們認為文學作品所共有的特色,乃在於它們好像都是個廣義的『鄰喻』。所以由它帶給我們的,可能是一種『謎語』,然而決不是『謊言』。」那麼,我所製造出來的這些謎語,you,看得出來答案嗎?知道我在問些什麼嗎?

「問題實際解決之後,你會覺得以前的煩惱,很愚蠢而無聊吧。」
朋友對覺得非常幸福的鷹四和瓶中膠囊的邂逅,好像非常嫉妒。
「所有的煩惱一舉解決,不是很愚蠢又無聊嗎?」英四反駁似地說。
「你特地回國近療養院,你腦袋中的結一旦解開了,難道不是愚蠢又無聊的努力嗎?」
「要是解決的話!」
朋友含著單純的期待說。
「可是,如果沒有解決,愚蠢與無聊才是我人生的總量。」
「你腦袋中的結是什麼?」
「那也不清楚。要是清楚,我會予以克服,會開始後悔:幾年來為這愚蠢無聊的事停滯不前了!相反的,如果我屈服,把它視為人生的總量,向自我崩潰趨進,也許可以逐漸明白癥結點的本身了。但是,明白了,對我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還有,別人也不會在極限狀態中了解一個發瘋的人。」朋友突然被一種悲緒攫住,這樣說。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的謎語,好像逐漸接近似的,覺得,那似乎就是…

說純潔不是說素未曾愛而是說已懂了愛
無限事還勿知期限的意思沒有別的意思
誓言是那種懶洋洋側身接過來的小禮物
現代人是夾夾眼瞼就算一首十四行詩了
情場上到處可見僥倖者鞋子穿在襪子裡
別人的滂沱快樂滴在我肩上是不快樂的
到頭來彼此負心又瀕死難忘的襤褸神話
沒有妳時感到寂寞有了妳代妳感到寂寞
清曉瘋人院裏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東青樹
〈關於愛的十四行詩〉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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