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4日 星期六

一日最初的餐飯,還有回憶,可供溫暖

 玻璃上只印出姑娘的一隻眼睛,她反而顯得更美了。

《雪國》



凌晨時讀完了《城與不確定的牆》。

這世界上大概只有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跟勞倫斯卜洛克的馬修史卡德在小說結束的那一瞬刻,會讓我相當難過。


這兩個小說世界在我生命中仍只有文學的那段日子裡,給了我相當多支持下去的力量。

他們就像老朋友,而你知道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是會長久待在身邊。每一次的閱讀,就是一次的相遇與相聚。直到最後一頁,這位老朋友才從桌旁站起身來,微笑著說,是道別的時候了。

馬修史卡德應該不會再出場了,我希望他跟伊蓮能過著安靜又幸福的日子。

村上也來到七十多歲,小說家最猛爆最燦爛最洶湧的創作,一般論地來說,平均極限會落在六十歲。我之前算過,那大約是《1Q84》。我私自猜想,可能《1Q84》之後的長篇小說,可以漸漸看作是晚期風格了也不一定吧。

我大概不會對村上的作品有什麼批評,還能再讀到他寫的文字,我已經相當感激。

朱老師說第三部大致可免,平心而論,確實若結束在第二部,感覺確實是相當漂亮的作品。只是過程中我不斷想到影響村上的這部安徒生童話《影子》。如果這次牆裡的世界如此明確地影射著獨裁或是鐵幕的國度,那麼將「我」從裡面拉(救?)出來,或許是村上對現在國際社會全面右傾,反向保守的的態勢所做出的回應嗎?可以這樣去理解跟體會嗎?可以這樣去詮釋嗎?

不對,恐怕並不存在「不可以」。

但當然還是有「適當」與否的問題。


很多人都跟我提過村上小說裡面對於女性的描寫過於沙文,我大多數都默默地接受,也從未嘗試替他說話。我自己有時候也覺得,性寫成這樣不尷尬嗎?但他每一本都這樣,反而也成了一種風格。

我記得以前大學時候,很常聽到大家說不懂為什麼話講著講著,吉他彈著彈著就開始做愛了?

說實在我也不懂。可是後來讀了一些日本文學,開始回過頭去接觸「物哀」,就好像漸漸能明白,應該從這個美學起點去思考。雖然我還是不懂為啥要一邊口交一邊說明海德格(還是黑格爾?)?雖說是延緩射精,但我每次想像都覺得這已經是會直接軟掉的程度吧?扯遠了。

但即便好像弄明白了什麼,我還是沒有藉由「物哀」去嘗試說些什麼。恐怕是我覺得也沒必要。

這是屬於我的體悟,非常私我的閱讀與思考所感。這些東西,我身邊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興趣,我自己好好收著也沒什麼關係。

村上自己也說高中雖然讀了很多英美的現代小說,但他自己也很喜歡川端那些人的日本文學。所以回過頭來想,那些人描述的美好像也可以用圍繞著「物哀」的不同藝術表現方式去做呈現來去觀看。不管是夏目、川端抑或三島,似乎都可以如此思考吧。


之前在女孩的車上看到川端的《雪國》,那時便想,下一本來讀它吧。


上一回讀川端是《東京人》了,也是偉格的課。那個時候L也一起旁聽那堂課,我們不斷跟彼此分享《東京人》各處段落的激動與美妙,每每讚嘆怎麼能寫成這樣,怎麼能那麼厲害,《東京人》真的太好。


這次讀《雪國》,還是驚異於他開頭的功力。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裡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繫。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徵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裡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提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儘管火車繼續往前奔馳,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於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她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後面的不停地掠過的暮景,彷彿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裡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裡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夜光蟲。

《雪國》


寫得真好。開頭是女子充滿精神的叫喊,接著身旁的病人,然後是車窗映像裡的倒影。這長達兩三頁的篇幅,可以看到島村的目光一直在這女子身上,而在車窗倒影肆無忌憚地觀看中,女子的美,透過眼睛,徹底地象徵化了。接著女子在故事退場,換另一名女子對應,然後又在第三章的末尾冷冽地登場。在開頭打入印象,接著退開讓印象醞釀,接著再俐落登場。技術啊,川端。


跟女孩的距離感覺越來越遠,但總覺得一抬眼所及之鏡像裡四處皆能見到女孩的倒影。

也彷彿側耳傾聽,到處也都縈繞女孩的笑語。但也只能遠遠地看著,遠遠地側耳聽著。


南方島國終於迎來冬日的冷冽。

心無可避免地也暗淡了下來,但幸好還有那些過往的回憶可供懷想。

至少,至少至少,令人感到欣慰的,還曾為對方做過一日最初的餐飯。

起早,開火。

還有回憶,可供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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