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31日 星期日

[Essays]移動的慾望大多流於浪漫


「拾荒者和詩人,這兩種人都與無用的廢物產生關聯。
他們都在城市居民酣沉夢鄉的夜裡獨自撿拾東西,
兩者的姿態其實很像。」
──班雅民(Walter Benjamin,1938)

中正紀念堂的日暮時分,空間寬闊的關係,很能夠欣賞到整個夕陽。
穩定的踢踏聲和國旗歌,憲兵剛剛將國旗降下。整個落日剛好在地平線升起淡著昏黃的虹疊。想起送給女孩的日暮時分,那些暮年之後。
我踏下石階,娜拉準備要開始離開家門後的生活,我也要再次進場體驗劇場的那種「當下」氛圍。

跟阿紫妹妹的下午茶,時間好快,那時她也不過是個單純會問著可愛癡蠢問題的小高中女生,現在,已經變成喜歡閱讀《無愛繁殖》一類的小說,還會罵根本不會做報告的後進晚輩的女人了。
近日的風風雨雨,她說可惜你畢業了,不然你就可以看到這齣戲。
這幾個月,變化好多。
好快,五月要結束了。
我也挺過了三個月啊…。

那場上午的討論會,我在沒有間去讀些主題書單,於是我只是開著電腦在後座靜靜聆聽他們的討論,讀書會這樣進行好像也不錯,挺輕鬆,也有某些成果。
不過有的時候,就算沒有學到什麼東西,我也覺得無妨。
這樣挺好。
菸抽得很兇,女孩也是想得很兇。
大概也只有跟友人看完某部動畫,然後討論該動畫某些的內容時腦子才稍微停一下。我們也只是很輕鬆的談,稱不上那種OTAKU式的深度,我實在覺得他們能把動畫看的那麼深刻也很是讓我佩服。我突然想起本雅明這些人,他們在那時也對新興的攝影藝術等等進行深刻的研究,成果也已是那些樓閣上的經典。
是啊,不正是如此嗎…腦裡的那些震盪,別讓它停下來。

「我只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他們那些人並不知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雖然只是劇場中的幾段台詞,也不是整齣劇的中心意旨,不過卻讓我在面對生活的這些「物」時,深刻覺得,我要做個向前屈膝的動作表達對這一切事物的謙虛與尊敬。

耶利內克,雖然有年輕的高中生罵您的劇本差,但請原諒他們,因為他們還不懂生活,他們還不懂這個世界的複雜,他們還不懂劇本之後您對女性身體與心靈自主的強烈吶喊。

請原諒他們。
因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2009年5月28日 星期四

[Essays]端午詩人節後便是夏潮


今天是端午詩人節,這週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上課天,但這週發生的大事實在甚於精彩,動盪到大家決議沒事少出入行政區域免得遭殃。看到信箱裡的那幾封公開信時,雖然大為吃驚但也以為應不至於過於嚴重,沒想到當晚八點半的那封郵件,我直接在宿舍裡大驚地喊了聲:「哇靠!」然後立刻撥電話給核心周圍的學長,了解到底狀況如何。人心惶惶,學長姐們又在麥當勞談論該事,時間已晚,我無法出席了解,但後來據理解,又是一場權力的角力爭奪!我說學長,我們也來個什麼巨塔的吧,這不到一年發生的事就許多的情節單元拼貼了啊!
於是乎,老師在課堂上悄悄地說:
「所以啊,這件事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惹女人啊!」
是啊,老師,這件事情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山脈的另一頭,同樣的另一個山頭也發生了令我無法置信的大事,當年乖巧認真,好好的一個小女孩子,怎麼會有如此轉變?
我是不是又該打通電話給咱家的小女兒了解一下了?
系上的大魔王報告,果然是個大魔王。

雖然此,我仍期待著這連續四天的假期。與許久不見的友人見面,還有許久未曾感染其氣息的實驗劇場,定期的講座討論,總之,渡假就是一件讓人欣喜的快樂事情!
於是周三下午的打工,系辦只是瀰漫著放假前的悠閒氣氛。
學長上完課來到系辦閒談,我們討論了一些我在輔大中文學刊上看到的文章。
關於詮釋學,學長大概解釋了一些概念,不過到現在我只記得一些稀疏的想法,這東西實在是太難了。
關於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並不是我們一般認知中的精神。或許要從「正反合」談起,學長說明,「正」和「反」,或許可以看成是我們自身的想法、欲望以及理念和社會道德價值觀等外在有形或無形的約束,而我們人在做任何的決定時,總是在這兩者中間不斷的對抗、辯解、拉扯、融合,然後再做出一個結論。而這兩者彼此的作用後,得出向上提升的那份想法,這一整個,或可稱為「絕對精神」。
當然,我只是在這裡簡單的胡言亂語,真正的涵義總是再更加入之後,才會發覺自己的淺薄。
學長也說,其實我們人總以為我們知道自己,那個I,指的是誰,但卻不知道,我們總是活在別人認為的那個Me裡。所以,對於我們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應是要去找出,自己的那個self。
「務要認識自己。」這是我在祈克果存在主義哲學課中,慚愧地唯一學到東西。

我跟學長提說,現在每份升學雜誌分析各科系時,總會去分析其未來職場概況。但我覺得不舒服的是,「大學」在設立的當初,本就不是為了職場工作而設立的啊!學長說,是啊,人文學科本就著重豐富人的內在,但很遺憾,雖然現在嘴巴上說很重要很重要,但大家做的卻還是跟說的不一樣的事情。很多人也說反正豐富內在等我賺完錢之後再豐富也不遲啊。
說的我們這些人文學科裡的人像是垃圾似的,但學長告訴我,你知道哲學系的那些人有多少人失業嗎?我們這一屆的完全沒有耶!其實我後來發現一件事情,當你哲學學得通透的時候,你反而能非常適應這個社會的任何變化。
是啊!但這社會之庸俗還是叫我難過。
「一想到街上往來的民眾原來心裡都想著這些無聊事,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學姊,您的憂鬱,也是為著這庸俗的社會而無法再持續下去,因而飛天的嗎?

今天是端午詩人節,詩人們,我誠心祝福你們,即便詩作讓人訕笑,讓人誤解,仍要孜孜矻矻地繼續下去,沒有你們,這世界不再豐富多感。

端午之後,便是夏潮。該是海邊的時刻,該是游泳的時刻,該是比基尼的時刻,該是夾腳拖的時刻,該是打球與運動的時刻,也該是,與久不見之友人,宵夜共飲時刻!

來個久石讓的《菊次郎的夏天》吧!


2009年5月27日 星期三

[Essays]追意逝水年華


我想小桃的爸媽或都非常詫異我父親的棺柩停放在這麼寒磣荒涼的地方,他們倒是全部穿著極正式而鄭重,小桃的父親帶頭上了香,她的母親紅了眼睛拿了厚厚一疊奠儀交給小桃。奇怪是某種害羞或有錢人的倨傲,使她從頭到尾沒看我一眼,我想她感傷自己女兒未來要嫁入這單薄人家的成分要大些。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那時我跟阿如的關係仍在曖昧,我也忘了當時持續了究竟多長一段時間,記得某個下雨的夜晚,我還在為著那時浪漫的夢想,練著琴時,阿如打了通手機過來,那晚,我們整整聊了兩個多小時,但說是聊,其實多是阿如在講話,說我靜靜地坐在琴房兩小時可能還貼切些。不知怎麼繞地,阿如開始講起她家庭的過去。簡單說來,她曾經經歷過四位不同的名義上的父親。每個父親對於她,都有不同的記憶與影響。我常常在想,或許對於「父親」這個名詞的意義,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有了不同的認識吧?我在那個夜晚,靜靜地聆聽,靜靜地想,「她也吃了不少苦頭啊…」。

當時我完全不能想像「我和小桃有一天會不在一起」,可以說就像小學時有一個傢伙問我「為什麼螞蟻可以無視地心引力,任意在垂直牆面甚至天花板上自由亂跑不會掉下來?」時,告訴我一個肯定謬誤卻充滿哲理的答案:
「因為牠的想像力不能理解三度空間的存在,牠以為世界是一個無限延伸的二度平面。」
如今每思及此,我便會為一種遠超出「我和小桃不在一起」的真實感要巨大許多的悲傷所吞噬。那個認識是:無論當時的我如何努力,我和小桃最後仍是得分開。無論當時有多少個私語時刻,我帶著不安或隱約的虐待快意,要小桃發誓她絕不離開我,而她也帶著一種決絕毀滅的表情甚至滿臉淚水對我說:
「哦,我發誓絕不,決不離開你。」
最後我們還是得分開。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非常胡鬧,我並沒有當面跟阿如告白,這在鄉下純樸異常的高中生活裡,想起來真覺得不可思議。
我只是簡單地在簡訊中說著,「我會照顧妳的。」
阿如怎麼回答,我也差不多都忘了,但阿如在我們愈形親密的後續日子裡,很不好意思的告訴我,其實那天,她的想法只是,「啊?好啊,那你就好好照顧我吧。」
其實是沒那麼喜歡我的。這件事情像詛咒一樣,後來又發生過一次。
我知道的當下好像頗為受傷,但是後來很明顯的,我成了她無時不刻想著的男孩。阿如是怎麼對我從些許好感到一天沒有我的消息便會暴躁,我到底做了什麼讓她的心境產生轉折,我完全不知道。
其實,剛在一起的那段磨合期,真的天天都在磨合。阿如有著大小姐的嬌貴脾氣,是那種進餐廳要是點兩次都沒有她要的東西的話,她便會菜單一摔走人,完全不管她的家人如何反應。跟朋友出門更是不會在意了,一不隨她的意,馬上脾氣就會起來。有次阿如當街生氣,便把一旁的汽車後照鏡揍彎,我跟著後面慌慌張張又無奈地把後照鏡折回來。
當時我們天天吵架,喔,不對,是我天天惹她生氣。
竟然維持得下去,我想或許是我做對了幾件事情。不管她抱怨什麼,總能耐著性子靜靜地在一旁聽完,天天牽著她的手,天天給她擁抱。
我還記得我常擁著阿如,她會說著一些瑣碎,然後安靜下來,我們彼此沉默,相擁。如果那時我們有更長的時間,阿如往往會悄悄地睡著,她睡著時,像個嬰孩。
然後掙扎懶腰,溺賴著我的擁抱。
某天她寫了個便條,似乎碰上極度難過的事。信末,有些水痕,她第一次寫下我的名字,說了聲「不要離開我。」
「文傑,不要離開我好嗎?」
最後我們仍是得分開。


「問題不在我們,問題在超出我們的那個結構。」……我們的父母同樣都沒有留下多少恆產給我們(這是許多次圖尼克在對我分析、直陳利害後,我才理解),但我們之間究竟還是有極大的差別;他的父親是個老師(據說他祖父當年在大陸還是國民黨政府裡職位相當高的鐵道官員之類的),而我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兵。他年紀大我十歲,當時已是個小有名氣的小說家,能言善道,常用不標準的台語逗得小陶母親和小桃姊妹那幾個美麗女人笑得花枝亂顫。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阿如的親生父親是位台商,在那個年代和環境,台商是「有錢人」的象徵,每隔一段時間,阿如的母親就會帶著她和她弟弟到對岸去見她父親,其中有幾個夜晚,阿如和她弟弟會得到充分自由的時間,可以自己待在飯店房間,或者自由到街上走走逛逛。阿如告訴我,那其實是她們兩個想要獨處。
「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在幹嘛!」
阿如恨他父親,從六歲她父親說要到巷尾買包菸,一關上家裡大門的那個時刻開始便恨他,因為十多年來,那扇門從未再開啟過。
某些時候,阿如也看不起身為女人的母親。

事實上,阿如她們的大陸之行,在台灣的「父親」,全然不知。但那在台灣的父親,真的不曉得嗎?是否也只是像關錦鵬的《長恨歌》裡頭的老程,默默看著,默默守著,默默承受著呢?
當阿如經歷第四個父親時,她已無意再與「父親」建立任何的關係,疲憊地,她關上心門,視這位「父親」為陌生人。也的確,阿如的心裡,陌生人出現得也過於頻繁了。
第四位父親,是位退休的角頭老大,他的工作是每個夜晚到他以前罩過的賭場光顧,行走江湖多年,技藝早以純菁,某個夜晚,這第四位父親抱著一個布包交給阿如的母親,「這是兩百萬,明天拿去存吧。」第二天,阿如的母親開著那台因為看電視廣告時,無意間說「這台車好漂亮喔」,結果隔天下午,這第四位父親就把鑰匙給她母親,「車子在外面」,她母親到外頭一看,正是那台她覺得漂亮的休旅車。阿如的母親帶著她和她弟弟去存錢時,她弟弟還不小心把那布包的兩百萬當成回收舊衣扔進舊衣回收桶,到郵局一看布包裡的兩百萬怎麼成了一堆舊衣時,差點沒揍她弟弟。

阿如並沒有告訴我第四位父親太多事情,她只說,某天她正要去學校時,她父親正坐在客廳抽菸,阿如一如往常地無視眼前陌生人,但當阿如經過客廳,她這第四位父親嘆了口氣:
「我到底該怎麼做?」
阿如突然停下腳步,情緒崩潰地蹲下大哭起來。
我在心裡想著,
「是啊,妳終於可以休息了…」


那段時光,小桃和我維持著一種安靜的情侶關係。一個禮拜有兩三天,她會開著她那輛裝了粉紅蘇格蘭條紋的Hallo Kitty椅套的福斯小車南下,像鶴妻一樣來我家陪我那個外表像老太太的妹妹,幫我清掃那幢父母早已不在的破舊透天厝。她會自己一人爬上那後來我們兄弟不大願意上去,只堆著一些無用桌椅、棉被、紙箱的二樓,把所有的窗打開,讓陽光和新鮮空氣湧進。她幫我們洗掉水槽上堆滿的油膩碗盤,把我和妹妹堆在浴室門邊髒衣服髒襪子(甚至包括我的內褲和妹妹的內衣褲)洗了晾了,然後一件一件漂亮地摺好。當時我並沒有太在意這些事,我朦朧的感覺,小桃在那幢空屋爬上爬下忙活著這些事時,心裡肯定是以「這個家未來的女主人」自居吧?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某幾次周末假日,阿如的父親(自然是四號父親)和母親總會為著各自不同的理由而不在家,我總是在這個時間騎著腳踏車去找阿如。某些時候會碰到阿如的月事來潮,她會不舒服地躺在客廳沙發,我則到廚房把我們午飯後的痕跡清理乾淨,然後到陽台收拾她們全家人的衣物,各自摺疊好後放在她們家人各自房間裡的床上,也是在那時才好奇地打開她父母親的床頭櫃,看到那把阿如很早就跟我提過的那把防仇家用的手槍,金屬光澤地亮著,讓我輕手輕腳將床頭櫃的抽屜推回。全部收整好後會到廚房泡杯熱阿華田,拿給仍在客廳躺著的阿如,「還有什麼要做的嗎?」,我會這麼問她。
我發覺某些時候其實我滿愛做這些家事的,想想內裡的某部分的我根本就是個娘兒們。
大學時賃居在草山上,那陣子我猶愛周末假日的上午,陽光好時,我洗洗被單衣物,等待洗衣機的空白,泡上一杯咖啡,讀著那陣子正在讀的小說,然後收整衣物拎到曬衣陽台,一邊晾著一邊看隔壁歐洲學校的白人黑人踢著假日足球,生活中的平淡幸福尤其如此。
我愛極這些日常,我愛極這些平日靜好。
就像我回到客廳,阿如雖然不舒服,仍會勉強起身給我一個繞頸的擁抱,一個親吻,耳旁輕聲的「謝謝」。


小桃之前有個男友,家裡是開五金行的,後來他父親不知是為人作保還是軋票子,向地下錢莊借貸,還不出來而「跑路」。那傢伙似乎還曾哭哭啼啼向小桃母親借了一筆錢。小桃父親開的那輛舊賓士,據說就是那傢伙父親原來的座車。小桃不太提起這段感情,那似乎是她的初戀。或許這也是我和她之間的戀情,從初始便感受不到那種我想像中戀人間該有熱情,而是一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哀感。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我和阿如認識之初,她身邊已有一個交往許久的男朋友。那時在愛情這方面極其自卑的我,雖然在第一印象直覺阿如真是個「極品正妹」(高中時期的我所能使用的語彙是如此的貧乏與庸俗啊),但也只是再一次地在心底浪漫個一回罷了。
「果然好女人,都已被其他男人捷足先登了啊…」
在那之初,阿如因為不想跟別人一樣稱呼我「牛爹」,自己自作主張也不管我喜歡不喜歡地就取了一個「沙茶醬」的外號(當年的生日我果然收到一瓶「牛頭牌沙茶醬」禮物)。愈漸熟識彼此,是在那個雨夜之後,她開始會跟我談起這個男友。雖然女朋友跟另外一個男性朋友討論自己的男朋友,對男朋友本身來說,其實不是件太舒服的事情。不過我也是後來才漸漸對這件事情有所體悟。
我才知道原來阿如跟她男朋友之間的相處存在的許許多多的問題,她男朋友念的是軍校,見面的時間大約是一個月一次,但一個月見面一次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阻隔,她們每晚會通電話,常常地給彼此寫信。但因為是學生,每次電話聯絡總得在優惠時段,總是在十二點之後,完全跟灰姑娘的狀況相反。但阿如跟我抱怨,每次聊天時那男朋友似乎總是不耐煩,因此她們也常在電話中吵架,但她也顧慮到軍校生活或許很累,所以最後也總是讓對方早點去休息,除了吵架,她們變得往往講沒幾句就結束對話了。寫信呢,也總是阿如寫給對方多,對方的回信也多是短短幾行帶過。
我的任務是什麼呢?就是不斷地替對方說,哎呀,妳也知道軍人是要操的,所以體力上嘛,或許是真的累了,妳也曉得,十二點過後,真的很累的情況,不管是誰都會變得很沒耐性啊。雖然阿如最後順從地說:「這樣喔…」,不過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看待這份感情。
某一個我在學校附近咖啡廳念書的夜晚,阿如傳了封簡訊給我:
「妳們男人到底要什麼?」
這當然是個沒辦法好好說明的問題,我雖然也猜想得到大概她們又吵架了,但還是慎重地回到學校去見阿如,果不其然仍是我猜想的狀況,只是在那晚之後,我知道了更多,那是密友才曉得的事情…


圖尼克說,一開始,從最親密的細節中的細節,那簡直像一整缸游泳池之水洩放時從岀水孔網篩挑走一根女人的細髮那樣無足輕重,像女孩用指甲在校車座椅的人造皮椅背上刮出一絲細痕,但只有親密的伴侶會發現那奇異的魚刺刺在喉嚨嫩肉裡的不對勁。很多年後他會發現整幢建築的裂痕崩塌即由那髮絲般的細紋開始。難以啟齒,她先不讓他的手指進入,說他總是刮傷她。然後是私密交合中他專注時刻打斷,有時她揮著手說好熱,有時她說好癢,一開始他總困惑地跟著那戲劇性集中突然鬆弛傻笑,似乎這種柔弱又羞恥的時刻,一旦有一方不入戲,整件事便充滿著戲的成分。
但之後她不再讓他進入了,日後他回想,那樣的推開成了他們之間最後十來次挫敗之性的分解慢動作,她如此有耐性,不讓他在一次徹底的羞辱中被強烈激怒。像分段以閥門引水。他在迷惑中慢慢的、慢慢的被她輕揉推送出她的密室,然後喀答一聲,門在他身後永遠關上。
他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親密關係,是她在他將出門遠行的前一夜,因他確定她這晚不會讓他碰她而羞怒發表了一場激烈的訓斥。他告訴她性是戀人間最脆弱危險的關係,當她這樣屢屢拒絕他,是不是意味著他們會變成那些貌合神離的中產階級夫妻,他門不再有親暱的信任了(阿那時他以為她只是像那些性感未被開發的女中學生一樣,對性隔膜敷衍,性只是怕男友跑掉的權宜之計,等關係──通常是婚姻──確定後,性便像盲腸成為一件無太大存在必要的贅物)。但其實可能他訓斥的正是她要的結局。那一次她跪在沙發下方替他口交,但整個過程他只感到他正在強暴她。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我跟阿如第一次的親密關係是發生在她家。那時為了因為假日她爸媽又不在,但我想待在家裡休息,卻沒有過去陪她,而又再一次地惹她生氣。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我隨口跟父親說了個理由,便騎著腳踏車往阿如家前進。夏日午後,我騎著腳踏車穿過郊野農田,經過一間米粉加工廠,奮力地騎著上坡之後,在順著橋跨過一條河流,兩旁甘蔗田高聳,那是個捉迷藏的絕妙地點,充滿著美國西部驚悚片裡廣闊玉米田的奇詭氣氛,這段路是每晚我陪阿如回家後,最沒辦法習慣忍受的一段。接著一個轉彎,經過一間寺廟,前面的空地沒有人坐著聊天,一旁榕樹下也空空如也,只有蟬鳴聲不斷。接著再經過一間我一直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裡頭是幹嘛的工廠。又跨過一條橋,之後順著河流旁的防波堤道騎著,一旁是綠得發亮的水田。然後又是一個轉彎,進入一個矮房的住宅區,穿過之後,幾棟高樓群聯起,有著自己的小公園的別墅區便出現在眼前。騎著腳踏車的我搆不成什麼威脅,於是警衛慵懶地看了我一眼就又回頭看他的電視,我很順利地的進入。
阿如已經開好鐵捲門讓我自行進門,來到她們家位於頂樓的客房,好像剛彈完古箏地,阿如躺在那間客房的床上,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撇開視線,她仍在生氣。
她背對著我,我躺過去她的身邊,輕摟著沒有抗拒的她的身體,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些什麼,一開始她保持沉默,後來她念了我幾句,故作姿態地又瞪了我幾下,然後轉過身依偎著,我把她的臉頰抬起,深深地吻了她,我的左手輕輕地滑到她的臀部,她的身體一陣深呼吸地迎向我,那個下午,我進入了她。

阿如曾經跟我說過,她之前的男朋友也跟她發生過關係,但每次她回想,最後總會發怒地拳擊牆壁。
「我後來才發現,那根本就是強暴嘛!」
她無比憤怒地對我這麼說。

我們關係確定的那個下午,阿如本來要跟她之前的男朋友講明分手,她告訴我那個傢伙約她到一間她們以前常去的餐廳碰面。我當時沒有想太多,只知道把事情說清楚也好,便告訴她:「也好,就去吧。」
但後來幾天她撒嬌地念著我說,她其實根本不想見他,我幹嘛又要她去跟那傢伙見面呢?我才說好好好,那那天下午我們去看電影吧。
但事情也沒有那麼樣的順利,下午當我們決定要返回學校時,阿如看到她手機的未接來電次數,眼裡閃過一點無限柔情的哀怨,她問我可不可以讓她去跟他說清楚,這原是我的本意,便理解地點點頭,阿如說她想一個人走回學校。
我騎著車回學校的途中,不斷地做好阿如可能會回到那個傢伙的身邊的心裡準備,阿如在學校門口女宿旁的空地等那傢伙,我則在遠處涼椅靜待,阿如傳了封簡訊要我保護她,我把這封簡訊看的太認真,便整個所謂談判過程腦中不斷的想著,「哭爸,對方是軍人,那我該怎麼出手?該不會剛出拳就被扭倒在地吧?嘖!這!」,但當我還在思考動作模式時,阿如那邊已經傳來打鬥聲。
「阿!要來了嗎!」我不加思索立即回頭準備衝上前,但眼前竟然是阿如不斷地揍著那個軍人,而那個所謂念軍校的軍人只是靜靜地承受著這一切,然後默默地離開學校校門。
我不知道呆在那多久,才想到要到阿如身邊。
阿如並沒有告訴我她們究竟說了什麼,那天下午在車棚,阿如淚流滿面地告訴我,她怕她配不上我,因為她的身體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了,她覺得自己很髒很髒…


終於,輪到他也成為那必須(是的,必須!)排出體外的異物,他相信連他都必須被她排出她的內裡(他的陰道、她的唇舌口腔、她曾捂著胸口:吾愛,我最深的心底),那麼,她應已進入一絕對純潔,除了自己不容許任何任何他者侵入的高燒症狀。
吾愛,從我的裡面離開。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當然,我們最後仍是分開了。在那些我極度失態又可悲的罪罰時刻中,阿如對待我的方式,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儘管我知道她身體非常不好,月事來時,總是會疼痛的失去理智,我於是捎上她仍然愛喝的阿華田,但依舊是那些無情的背轉過身。
「妳說的沒錯!!我們才不理那些貼心人勒!」
我還是只能低著頭,默默地忍受阿如在班上可能會不加掩飾地如何談論、如何羞辱、如何嘲笑,那個所謂的貼心人的我。
因為我終究是不會知道的。
我仍然默默的像個傻子地,持續了好一陣子。我永遠不會忘記三月六日那個夜晚,阿如在將近半年多之後總算再次願意正眼瞧我,但她也只是笑笑地搖搖頭,搖搖頭。我只能無力地垂下手臂。
我永遠記得那晚下著大雨,雨濕了我的臉龐。
三月,那是如何痛苦和悲傷的月份。一直到現在,都像詛咒似地持續地壞毀著,然後進入詩人們說的,殘酷的四月。度過了這些殘酷的季節,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究竟還剩多少呢?

我一直都知道,愛情沒有想像中的美好。

親愛的妳告訴我,妳是如何的在乎他的健康要他少抽些菸,但他的朋友是如何的戲鬧妳,而妳的他也僅是一旁苦笑,並未為妳做出任何辯解,而妳生氣,卻又招來更大的訕笑。
親愛妳的問我,男人是不是就算有了女朋友,還是會對其他女性伸出觸手?反正還沒結婚,我可以理解男人這樣行為背後的某些理由。可是為什麼你們就不能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認份一點呢?至少讓我們女人好過一點吧?
親愛的妳告訴我,妳讓那個妳有些好感的男人進入了妳,但妳不知道妳究竟在想些什麼,妳知道妳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結果,妳也知道那個男人只是想上妳,但妳也對現在的男朋友不再有任何以前的感情,妳為此感到無奈感慨而淚流滿面,可是在與進入妳的那個男人身邊,妳卻感到妳似乎要的那些東西,好像出現了?
親愛的妳問我,當你用燃燒生命的態度,如此重視地面對著對方時,對方卻用這樣的方式與語言糟蹋你,你為什麼不生氣?你要知道在朋友面前說的話,雖然有時是誇大了些,可是卻是真實的啊!你又何必糟蹋你自己?

我從來都不懂愛情。曾有人這麼說:「男人要到四十歲,才會真正懂得去愛一個人。」
我二五未滿,如何能懂愛一個人?
我只能用我所知道最誠摯的方式去試著觸動一些心靈,我不善寫詩,除了大二那年要繳交作業嘗試著寫之外,我幾乎少於用詩描繪我的心情,但我喜歡讀詩,也知道,唯有最珍貴的東西,只有詩才能形容,而那才是世界上最純潔的語言。
但是我發現我似乎錯了,那僅是對我們這些心思細膩得讓人害怕的無用文藝青年而言,才有存在的價值。
燃燒的太旺,所以熱度讓人無法接近啊。所以會有些人說「什麼寫詩什麼鬼的才打動不了心哩!」。
哀莫大於心死,哀莫大於心死,哀莫大於心死啊…
而我竟無法言語,無法思考,無法再持續眼前,而不斷失神茫然。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耐公何?
愈渡河之吾人,竟悲劇矣!
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我在《西夏旅館》的最後掌握了整個故事可能的架構,整個連貫起來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滿足,卻同樣感到悲傷,無以名狀。


致H‧海涅 木心

恩是動盪的
讎也在動盪
愛情之船
滿甲板俊猶水手
從來沒有羅盤
喔,當你執著羅盤
抬頭善觀星象
儼然是位英明船長
那時,那時
你已不在愛情的船上
1988


我是否迷失於我的西夏旅館?在那個喪妻俱樂部裡,我在一杯威士忌的時間,構築,卻又同時迷失。


我紛紛的情慾 木心

尤其靜夜
我的情慾大
紛紛飄下
綴滿樹枝窗櫺
唇渦,胸埠,股壑
平原遠山,路和路
都覆蓋著我的情慾
因為第二天
又紛紛飄下
更靜,更大
我的情慾
1990

愛情慢遞 陳黎

在速度成為世俗競相追逐的美德時,我選擇徐緩、迂迴,遞送我的愛情。
我給你的信寫在每一棵知名與不知名的樹的葉子上。時間豐富、滋潤了它們的內容。
春天的時候,它們輕得像新印好的風景明信片,貼著美麗的昆蟲郵票,薄薄地飛到你的桌前。你打開桌燈,它們變成夾在書裡的標本。
夏天的時候,它們站在你屋前的街上,把影子搖進你的窗內。你抬頭,看到一片藍色的天空,以及金黃的陽光中不時顫動的綠色的樹葉;它們的身體曾經收容因你不在一遍遍徘徊、流轉的我的目光。風吹,才感覺愛的存在。請記住它們的字形、字義,秋天的時候,變了顏色的它們要用不同的字音同你說話,並且落滿一整個面海的陽台,要你用指掌拼讀出我的思念。
我對你的思念像午夜磅礡的大雨,寄給你的卻只是雨止後屋簷下滴落的一滴、兩滴。甚至更婉約、古典些,晨光中一池飽滿的寒水,隨風擴散、若無其事的波紋。你必須要有棉紙的心情,才能感覺它的濕意。
或者當你翻開報紙,看到我的名字中難寫、罕見的那個字;或者當你翻開圖書館的舊報,在發黃的紙上找到這一頁新綠的文字。
我的愛是樹葉的。


沒有歸屬。

2009年5月18日 星期一

[To P]我想嘗試寫一些比較理性的東西


親愛的P:
開始下雨了,接近六點時。圖書館外頭,一個靠牆的座位,鮮豔的漆黃座椅,在日光充足的時刻,這裡反射的光澤應該是很漂亮的吧?可惜每回我到此地的時刻總是日暮時分,離開時,又是夜暮低垂,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
夜晚醫院的氣氛總不是那麼樣地討人喜歡,況且時候不早,我也無法多留。一周天的循環,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於是產生了這樣的疑問,這樣短暫彷如一瞬的時間,真能產生愛情嗎?沒有過多互動的妳我,同樣喜愛自由的妳我,完全不同生活環境的妳我,彼此過去同樣陌生的妳我,存在著縣市甚至是山脈阻隔的妳我,真能產生情愫於妳我之間?
這些問題,對妳來說是些什麼呢?對我,這些早已是過去的思考,而這些想法與回答,我等待著機會,親口在妳耳邊訴說。
「但那些產生的瞬間呢?」
那些突然發生的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都有其原因,不管這些原因是大是小,既然是「原因」,它就必然發生那些「結果」。
常有人說,某些事情的發生,是沒有原因的。它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但其實仔細思考,那是不可能的,「發生」這個動作之所以存在,正是有其導因,不可能平白無故地突然冒出來。
親愛的P,或許換一個妳比較容易了解的說法,任何一種疾病的發生,都有其染病的原因,可能傳染、可能飲食、可能作息、可能遺傳以及可能任何一種我不知道的形式,而一種疾病的成形,也有其複雜的環境或者基因方面的因素導致。總之應該不存在「憑空」出現的病菌。
討厭一個人也是如此,身邊常常出現那種明明討厭一個人,卻沒有辦法好好的說明自己究竟為什麼討厭對方,然後就推說:
「唉呀,你也知道有時候就是會沒有理由地去討厭一個人嘛。」
然後聽者點點頭,表示了解。

但實際上呢?

也只不過沒有辦法好好說明罷了。而這種情況通常都是一些平時的小動作、小反感,慢慢地累積,最後可能一個導火線,於是你知道,「我真的討厭這個人。」。或是對方的眼神、對方的氣質、對方的談吐,在自己的眼睛接受到這些訊息,然後大腦反應分析判斷,這種主觀的認知以及感觸思索之下,對他人乃至於這個世界的「感覺」,於焉產生。

怎麼會沒有理由?

對於自己,不管是多小多細節的事物,只要經過大腦,它就一定會相對應地產生些什麼,於是「理由」或者「原因」,有時候其實很簡單。

於是當我們討論愛情,愛情如何發生,「如何發生」真的存在,只是我們如何去看待。人是何其感性的動物,就連東尼瀧谷、石神哲哉,也為愛落淚,為愛殺人而頂替罪名。

親愛的P,我可以細細數算那些妳降臨而成象徵的時刻,即便妳如何不能想像,但妳也看到了事實,看到了那些為妳的詩作。那些「印象」的堆疊,從一開始便隱隱地流竄影響著我,但如今我回想,那時根本無從查知,原來那些小小的微笑和點頭眨眼,竟然槓桿地,日後在我心中產生莫大的作用,於是「象徵」成形,妳從上游緩緩漂流,而我漫步經過,看到河中的妳,我於是不知不覺注視著妳,漸漸地無法轉移視線,漸漸地我靠向河流,徒步走入,流水已淹至我的胸部…

妳願意閱讀我的文字,但當我開始訴說時,妳會願意聽嗎?
我的嗓子沙啞低沉,但我想唱歌給妳聽,妳願意聽嗎?

哪天當我受傷血流不只,妳也願意同樣伸出手來救我嗎?

而妳,還願意給我機會,與我再喝杯咖啡嗎?
喔,當然,如果妳要選擇檸檬水…
Mademoiselle. Je t’aime.


2009年5月17日 星期日

[Essays]走停又停走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那是在天母的巷弄內,午後理完頭髮,三時步至一咖啡廳,我只有一人,遂找吧台座位安下。隨意用過午飯,我開始讀起下星期即將被批評的體無完膚的intertexuality論文。雖然我搞不懂那傢伙所謂的「初稿」,根本就是「定稿」,但辯解無用,他愛怎麼批評謾罵,愛怎麼羞辱,都隨意他吧,那個精確莫名名大氣大的老頭子。話雖然此,但為何我現在仍要在這裡為下星期的報告與討論準備呢?現在的我,明明疲憊的想要午睡,卻得硬撐著運轉那個不斷感到矛盾的腦袋,送上來帶著焦糖香氣的無糖咖啡,實際上毫無作用。
半熟的炒蛋和沙拉至少是稍事安撫了。
就像是女孩說的anything happens,只是一個星期,所謂現在、所謂未來,那種雖不至於不確定,但一瞬間發生太多事情,還是教人難以接受。
一個典範的離開,下一個典範又在何處?我只能默然接受和等待。
掙扎著,三個小時流失,附近的雙語幼兒園下了課,年親少婦領著小朋友一一從店門口經過,幾個小孩到門口望著咖啡廳裡頭,天真地笑著,接著又朝母親的聲音跑去。幾個分不清來處的洋人悠悠走過,或說著印歐語系的語言,或靜靜偶然與我對望。咖啡已經見底,旁邊裝水的小杯子,服務生並沒有繼續來裝滿,我也無意如此,我想起那天,那杯檸檬水。
還是無法忍受地在六點間離開,沒有設定任何目的地,巷弄裡漫走,一間歐式麵店,一棟高級公寓,一間休息的手作坊,幾個代表的服務處,然後我一個起念,轉道,來到附近的誠品商圈。我仍在考慮是否在商圈的咖啡廳繼續停留等待緊接的幾小時,但並沒有太久,我還是決定先到書店。
新書架上,偶見麥田新出版白石一文的小說,便直接拿起。自從看了《一瞬之光》,白石一文從此是我腦海中無法取代的保證品牌,雖然我惱火皇冠中間有幾次出版時的封面像極言情小說,但內容還是令我滿足。
節奏越來越迅速了,白石一文。那種如《一瞬之光》,慢慢講一個故事的悠閒態度,漸漸地還是只能在《一瞬之光》中見到,不像京極夏彥,越寫越厚,越寫越多思想理論越多宗教哲想。白石一文比較單純,比較偏向存在主義。是否像輕小說取經的態度?於是文字用得越來越少呢?


「真是無比幸福的一刻。
用言語形容,感覺很廉價,但我每次都深深地感受到這種幸福。」

我想起喝檸檬水的女孩,其實一整個禮拜,每個獨自桌前的夜晚我都被孤寂的悲絮淹沒,然後一個循環,又來到女孩身邊,雖然她很少正眼瞧我,雖然她想什麼我不知道;我想什麼她也沒頭緒,但我仍覺得待在她的身邊很快樂,即便沒有交談,我仍感到滿足。
我經常寫詩描繪她,但詩作時常令我挫折,因為寫下來後,感覺都廉價了,感覺都失真了。但我仍然持續寫字,因為不得不地,似乎還不到當面跟她訴說的程度。雖然她仍感到疑惑,那是否是種不確定感於是她不願嘗試,當然我也無法推證;那是否種推托於是只是在拖時間,同樣我也無法證實。
人會在任何一刻,輕易改變自己以為本來就該如此的觀念,然後一瞬間,整個世界在他的腦袋,都亮著光地不同了。

「那就像是一次小小的死亡,但女人就是會在那種死亡之後,再次復甦過來,於是又是另一次的重生。」
有些事情,我還無法細細說明,但是我知道,那是非說不可。
貝多芬的那首曲子,「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啊,女孩。

「某些時候,只要靜靜地待在她的身邊,我就好像得到救贖似地滿足了。」
友人聽到我這麼說只是嘆了口氣。

晚間八點,我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些晚餐後,來到那久違的巷弄。重返的過程完全是另一個故事,另一個誤解。我們談著一些文學,一些概念,一些想法,然後短暫地各自讀書,各自寫字。曾經在寒假與其他人提過那些習以為常的生活,但大家皆反映不可思議,於是從他們的臉上,我似乎又懂了一些事情。

2009年5月12日 星期二

[murmur]何時你會來到這高傲的墓穴,垂下你滿頭的捲髮哀哀哭泣。


這個世界只能用被遮住的眼睛去接受
於是我砍下我的頭顱

頭顱滾動
當我說聲晚安
雕像仍兀自靜默
兀自靜默


附註:《墓穴》哈特曼 。1874年6月穆索斯基寫下鋼琴組曲《展覽會之畫》,靈感來自於某次哈特曼的畫作展覽會。但是否為遺作展,或是哈特曼在世時的展出,我就沒有考證了。組曲其中《Pictures at au Exhibition─Catacombae ( Sepulcrum romanum )》正是由這幅畫作而來。「和死人一起,說死人的語言。用拉丁語很對,亡友哈特曼的創作精神帶著我向骷髏走去,向骷髏發出呼喚,骷髏裡開始發出暗淡的紅光。」─穆索斯基(Модест Петрович Мусоргский)

但圖片背後的故事與我文字無涉,寫完之後我才找到圖片的。

2009年5月4日 星期一

[To P]當你的情人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親愛的P:
妳是否還記得,那些曾許下的承諾為妳。
妳是否偶爾會想起我,在那些風大的山巔,看得到海的小鎮以及東部靜美的日光底下。
妳還記得嗎?我曾說過寫信給妳,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無比重要的事情。
然而勇氣何其脆弱?

一年過去了,去年此時,我剛卸下考生的筆,卸下系上對外民間諮詢窗口的身份,彈性疲乏地,那時,不願再看到任何的文字。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眼前在即,是一晃眼的四年。謝師宴的影片製作和主持工作,儀式一般的畢業考試,盛夏別離的畢業典禮,宿舍清空搬遷,這一切一切好似緩慢的告別。
我仍是獨自一人,一直以來,獨自一人。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喜歡一個人四處溜達。高中時,不在社團的時間,我會自己騎著腳踏車在附近的鄉野吹風。
郊野的廢棄工廠、芒果園旁的水溝、載浮載沉的芒果、甘蔗園邊的沙洲、偏僻而無人看管的棺材小舖、一兩老嫗安祥居坐門外的灰色雜貨鋪、一抹炊煙旁的斜陽、淡淡的滷汁香…風起,還有芒果熟透的甜甘。
我在某個下午,蹺掉最後一天的補習,爬上附近外環道路工程堆起的小土丘,坐著朝遠處扔石頭,扔到外環道拔空升起,7-11來到我家隔壁,出了幾場車禍,奪走國小好友兄長的生命。
到那年重考,我仍是一大早一個人騎腳踏車出門,夜晚十點從書店一個人騎腳踏車回家,一個人在夜晚的外環道旁慢跑,一個人為了存錢餓肚子,一個人四處亂走,帶給他人困擾,又羞赧地一個人離去。
一個人抽菸,一個人吃麵包,一個人坐階梯看落日在建築物頂反照金光,直到夜幕降下,燈火點亮。

腦子裡卻盡是妳的笑容啊…

那天下午,我從國家劇院步出,學妹傳了簡訊,我告訴她我剛看完一齣戲,她說你怎麼一個人去看?好孤單喔!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猶記得當時天氣陰陰的,徒然地嘆了口氣。
之後,我仍舊一個人看戲,一個人聽音樂會,一個人逛書店,一個人準備考試,一個人沉默,一個人悲傷。

親愛的P,妳知道七十九年前有一首詩這樣寫著:

〈教我如何不想她(歌)〉
天上飄著些微風,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密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漫漫流,
水底魚兒漫漫游。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冰風裏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劉半農在倫敦寫下這首詩,傳回華土,盡吸浪漫女子目光,然劉半農本人容貌奇特,回國現身演講後,遂有一語玩笑話:

啊!
教我如何再想他?

文字儘管再細緻如絲,真的有辦法讓對方明白,耕筆之人的心情與情愫嗎?親愛的P,妳曉得嗎?那些夜晚白日黃昏清晨,縈繞著的那些文字那些影像,終究只是幻覺只是一場夢啊…

友人曾說,我的文字裡頭,信寫得比散文好。然而,親愛的P,文字再好,也不如真實的人對吧?而我也一無所有了啊。

親愛的P,當妳身旁友人開始替妳介紹對象時,那些對象身懷的背景與前途光明,康莊大道似地,我只能自卑地退到幕簾之後。而我只不過是個魔王,或許會為妳生活帶來許多不安的不確定性,接著靜下來之後發現,我是何其自大,應許是連魔王都不堪以稱呼。何其無奈,何其悲傷,何其無用啊。我究竟能給什麼?回過頭,我真是除了「愛」之外,似也什麼都沒有了。
親愛的P,妳知道我多想像個普通的戀愛中的男人,在妳工作的地方等候妳的休息,接送妳回家。我多想每日予妳一朵玫瑰,一年之後,我就有個用愛栽種的花圃,在花圃裡向妳求愛。我多想每日替妳送上早餐,怕妳工作餓著,夜晚一手宵夜親手帶給妳。然後妳開始覺得我很煩,會惡狠狠地盯著我,要我滾遠一點,看到我傳的簡訊,皺緊眉頭面露嫌惡,扔至一旁。那些每日的花草,妳接手後回頭直接扔進垃圾桶。那些食品妳直接分與眾人,連碰都不想碰。最後當別人問妳,門口的那個人是誰?妳回答,他?煩死人的噁心男人!
親愛的P,如果這一切的一切,如許普通的情況發生,如同一齣誰都能想像的愛情故事,或許…也較能正常地結束吧。
但親愛的P,妳是無法被歸類,無法被視為普通。唯一一次的普通,是那個夜晚,我欲替妳攜那重物時,妳頭也不回地大喊了聲:「不!」那空氣裡的尷尬與不對勁,一旁的人眼中盡露無遺,而最後妳仍將重物交與鄰近友人攜取。我強忍悲傷,與旁人說笑,那個夜晚,夜是如此的深沉…

然而勇氣何其脆弱?

我仍然寫詩給妳,那將是我不願發表的痂。最後我僅能用詩描述妳,但若是妳不懂詩的意旨,寫又何用?天母友人曾說,贈詩是與一般的詩不同的,如果對象不懂,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親愛的P,當妳說美好時,那是真的美好對吧?


〈逆風混聲合唱給ㄈ〉
在憂傷和虛無之間
我選擇百里香和薰衣草

夢與夢間嚴守秘密
字與字間亦是

在海灘遺失的藍子和翅膀
它們獨自飛翔

向夏日的深處
向遠處發著的光

剩下我們疲憊激烈的感官
向彼此的身體索盡
季節剩餘的汁液

好像我們稱之為快樂
或瘋狂的這些顏色

在不同的瓶子裡混淆著
不能貼上任何的標籤

你在我的頭上打下木樁
我終於變成你的旋轉木馬

還有那些忍耐許久也終於飛走的傘
在雨後回來只想做一群安靜的蘑菇

雲層深埋如記憶的十月
很快我們有了第一場雪

但我將回去我炎熱明亮的島
一朵番紅花顫落三千兩百四十萬生滅

我把臉孔藏在井底
看見深淵般的天空裏另外一個自己

你只向解開的十三顆鈕釦
搜尋滿園的覆盆子

有時候確實我古怪遙遠
像從來不經過男人而懷著麋鹿般的小孩

我藉故打破玻璃
逃往最遠的城市

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留下記號
愛一個人還是買一雙鞋

慢慢遺失了他們
很快寫好了詩
壓著蚱蜢般的韻

在夏日的草叢裡
跳躍消失

然後我就一無所有
剩下一隻鐲子
眉心一顆硃砂痣

剩下一塊明礬放進混濁的夜裏
許久 我聽見有人清晰地說
我愛你

親愛的P,我的詩是否也能昇華成如許氛圍?但到那時,妳仍舊願意閱讀嗎?喔,不,光是現在,我都不曉得,妳是否願意閱讀我了,何談未來?

親愛的P,妳是否曾經歷過短短幾日之內身份大調轉的生活呢?那天我返回草山參加學弟妹的畢展時,路邊偶遇學弟妹與其朋友,其中一個學妹替他朋友介紹,他是牛爹,文藝系的神。我突然感觸,啊,對啊,這裏是過去啊,過去的倫理,過去的神。而我已是逝去之人。然後隔天,到了另外一個環境,一個學妹直接指著我的鼻子,你真是太會嘴砲了!下次我要親自頒給你嘴砲獎。
我還是不斷的告訴自己,要適應,要去適應,這裏的人不了解你的過去,不了解你的本質,儘管是妳,親愛的P。而人生本是如此不同的斷片組合而成,我應該要時時保持謙虛,而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斷面,我正可以提醒自己,你不過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親愛的P,妳可以愛一無所有的男人嗎?

我時時接觸偉大的藝術,為要讓自己更能謙虛,為要讓自己更能接近妳,親愛的P。


《齊瓦哥醫生》
我的臂,我的手和我的唇一天不忘記妳,我就與妳同在,我不可忘懷的愉快!我將把失去妳的痛苦,寫在我配得上妳的作品中,它將持久流傳。我要拿記憶中的妳寫下一幅痛苦、溫柔和憂傷的意象。我要留在這裏寫完這些,然後我也要離去。我將把妳寫成恐怖的風暴平息後的大海,寫成威力遠及於沙灘的最偉大的巨浪,這就是我要為妳描繪的形像。它能夠把海草、貝殼、軟木、鵝卵石,和輕到不可稱量的的東西從海底捲起,送到沙灘上,形成斷斷續續蜿蜒曲折的長線,它無盡地深向遠方,伸向最高潮汐的邊界。生命的風暴就是那樣把妳捲到我的岸邊來的,呵,我最得意的人,我就是要這樣描繪妳。

親愛的P,如果日常生活中總是接觸這些無以名狀的美好,請妳教教我,請妳告訴我…

啊!教我如何不想妳?


Sonnet 18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親愛的P,妳知道嗎,最困難的不是偶日回想起那夜妳文字的悲傷,往返覆加,而是每日清晨灑進窗簾的第一道陽光後不去想妳。課堂中的靜默,林美山如皚皚白雪覆蓋的油桐花,微風捲起桂花香,太平洋上日光從雲層間透射照著海上龜山島,這看海的日子,閒適靜好。霧起時,一切朦朦朧朧盡是遐想,啊,那是徐志摩的〈如霧起時〉…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如霧起時,親愛的P,妳那側臉的朦朦朧朧和笑時濛濛然堆起嫣醺的笑靨,如霧起時…

親愛的P,我雖沉默,只是言語和文字。妳無時不刻地輕盈於我四週,很遺憾,我仍無法忘記妳…
我可以請妳跳一支舞嗎?在音樂尚未停下之前。


〈背著妳跳舞〉
背著你在島上走 戴著牽牛花
背著你注視屋簷落下的葛藤
穿過竹籬笆
用椰子油梳理浴後的長髮
背著你負疚 把海灘走遠走彎
背著你套上一個銅指環
在夜裡你就可以一一責備我 一邊飲酒
責備我在整片向日葵的田間背著你
慌亂生下我的小孩
花田裡遺失三顆鈕釦
就一塊兒收走炒葵瓜子
煉油
背著你放逐 流浪 參加賣藝團
再也不會變成你性急
瀕臨崩潰的新娘
背著你不理人不說話
讀陌生的書
捲紙煙
喝茶
你又可以責備我
這一次的分別果真就叫做永久
背著你流眼淚
背著你不時縱聲大笑
不經意又走過一遍
屏東東港不老橋
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我們再也不能一起變老
背著你淋雨
背著你跳舞背著你揮霍
背著你站在一棵樹下
不為什麼地就是很快樂
唯有快樂的時候可以肯定
你再也再也不會責備我
背著你背著你哀愁
哀愁我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