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P:
妳是否還記得,那些曾許下的承諾為妳。
妳是否偶爾會想起我,在那些風大的山巔,看得到海的小鎮以及東部靜美的日光底下。
妳還記得嗎?我曾說過寫信給妳,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無比重要的事情。
然而勇氣何其脆弱?
一年過去了,去年此時,我剛卸下考生的筆,卸下系上對外民間諮詢窗口的身份,彈性疲乏地,那時,不願再看到任何的文字。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眼前在即,是一晃眼的四年。謝師宴的影片製作和主持工作,儀式一般的畢業考試,盛夏別離的畢業典禮,宿舍清空搬遷,這一切一切好似緩慢的告別。
我仍是獨自一人,一直以來,獨自一人。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喜歡一個人四處溜達。高中時,不在社團的時間,我會自己騎著腳踏車在附近的鄉野吹風。
郊野的廢棄工廠、芒果園旁的水溝、載浮載沉的芒果、甘蔗園邊的沙洲、偏僻而無人看管的棺材小舖、一兩老嫗安祥居坐門外的灰色雜貨鋪、一抹炊煙旁的斜陽、淡淡的滷汁香…風起,還有芒果熟透的甜甘。
我在某個下午,蹺掉最後一天的補習,爬上附近外環道路工程堆起的小土丘,坐著朝遠處扔石頭,扔到外環道拔空升起,7-11來到我家隔壁,出了幾場車禍,奪走國小好友兄長的生命。
到那年重考,我仍是一大早一個人騎腳踏車出門,夜晚十點從書店一個人騎腳踏車回家,一個人在夜晚的外環道旁慢跑,一個人為了存錢餓肚子,一個人四處亂走,帶給他人困擾,又羞赧地一個人離去。
一個人抽菸,一個人吃麵包,一個人坐階梯看落日在建築物頂反照金光,直到夜幕降下,燈火點亮。
腦子裡卻盡是妳的笑容啊…
那天下午,我從國家劇院步出,學妹傳了簡訊,我告訴她我剛看完一齣戲,她說你怎麼一個人去看?好孤單喔!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猶記得當時天氣陰陰的,徒然地嘆了口氣。
之後,我仍舊一個人看戲,一個人聽音樂會,一個人逛書店,一個人準備考試,一個人沉默,一個人悲傷。
親愛的P,妳知道七十九年前有一首詩這樣寫著:
〈教我如何不想她(歌)〉
天上飄著些微風,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密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漫漫流,
水底魚兒漫漫游。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冰風裏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劉半農在倫敦寫下這首詩,傳回華土,盡吸浪漫女子目光,然劉半農本人容貌奇特,回國現身演講後,遂有一語玩笑話:
啊!
教我如何再想他?
文字儘管再細緻如絲,真的有辦法讓對方明白,耕筆之人的心情與情愫嗎?親愛的P,妳曉得嗎?那些夜晚白日黃昏清晨,縈繞著的那些文字那些影像,終究只是幻覺只是一場夢啊…
友人曾說,我的文字裡頭,信寫得比散文好。然而,親愛的P,文字再好,也不如真實的人對吧?而我也一無所有了啊。
親愛的P,當妳身旁友人開始替妳介紹對象時,那些對象身懷的背景與前途光明,康莊大道似地,我只能自卑地退到幕簾之後。而我只不過是個魔王,或許會為妳生活帶來許多不安的不確定性,接著靜下來之後發現,我是何其自大,應許是連魔王都不堪以稱呼。何其無奈,何其悲傷,何其無用啊。我究竟能給什麼?回過頭,我真是除了「愛」之外,似也什麼都沒有了。
親愛的P,妳知道我多想像個普通的戀愛中的男人,在妳工作的地方等候妳的休息,接送妳回家。我多想每日予妳一朵玫瑰,一年之後,我就有個用愛栽種的花圃,在花圃裡向妳求愛。我多想每日替妳送上早餐,怕妳工作餓著,夜晚一手宵夜親手帶給妳。然後妳開始覺得我很煩,會惡狠狠地盯著我,要我滾遠一點,看到我傳的簡訊,皺緊眉頭面露嫌惡,扔至一旁。那些每日的花草,妳接手後回頭直接扔進垃圾桶。那些食品妳直接分與眾人,連碰都不想碰。最後當別人問妳,門口的那個人是誰?妳回答,他?煩死人的噁心男人!
親愛的P,如果這一切的一切,如許普通的情況發生,如同一齣誰都能想像的愛情故事,或許…也較能正常地結束吧。
但親愛的P,妳是無法被歸類,無法被視為普通。唯一一次的普通,是那個夜晚,我欲替妳攜那重物時,妳頭也不回地大喊了聲:「不!」那空氣裡的尷尬與不對勁,一旁的人眼中盡露無遺,而最後妳仍將重物交與鄰近友人攜取。我強忍悲傷,與旁人說笑,那個夜晚,夜是如此的深沉…
然而勇氣何其脆弱?
我仍然寫詩給妳,那將是我不願發表的痂。最後我僅能用詩描述妳,但若是妳不懂詩的意旨,寫又何用?天母友人曾說,贈詩是與一般的詩不同的,如果對象不懂,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親愛的P,當妳說美好時,那是真的美好對吧?
〈逆風混聲合唱給ㄈ〉
在憂傷和虛無之間
我選擇百里香和薰衣草
夢與夢間嚴守秘密
字與字間亦是
在海灘遺失的藍子和翅膀
它們獨自飛翔
向夏日的深處
向遠處發著的光
剩下我們疲憊激烈的感官
向彼此的身體索盡
季節剩餘的汁液
好像我們稱之為快樂
或瘋狂的這些顏色
在不同的瓶子裡混淆著
不能貼上任何的標籤
你在我的頭上打下木樁
我終於變成你的旋轉木馬
還有那些忍耐許久也終於飛走的傘
在雨後回來只想做一群安靜的蘑菇
雲層深埋如記憶的十月
很快我們有了第一場雪
但我將回去我炎熱明亮的島
一朵番紅花顫落三千兩百四十萬生滅
我把臉孔藏在井底
看見深淵般的天空裏另外一個自己
你只向解開的十三顆鈕釦
搜尋滿園的覆盆子
有時候確實我古怪遙遠
像從來不經過男人而懷著麋鹿般的小孩
我藉故打破玻璃
逃往最遠的城市
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留下記號
愛一個人還是買一雙鞋
慢慢遺失了他們
很快寫好了詩
壓著蚱蜢般的韻
在夏日的草叢裡
跳躍消失
然後我就一無所有
剩下一隻鐲子
眉心一顆硃砂痣
剩下一塊明礬放進混濁的夜裏
許久 我聽見有人清晰地說
我愛你
親愛的P,我的詩是否也能昇華成如許氛圍?但到那時,妳仍舊願意閱讀嗎?喔,不,光是現在,我都不曉得,妳是否願意閱讀我了,何談未來?
親愛的P,妳是否曾經歷過短短幾日之內身份大調轉的生活呢?那天我返回草山參加學弟妹的畢展時,路邊偶遇學弟妹與其朋友,其中一個學妹替他朋友介紹,他是牛爹,文藝系的神。我突然感觸,啊,對啊,這裏是過去啊,過去的倫理,過去的神。而我已是逝去之人。然後隔天,到了另外一個環境,一個學妹直接指著我的鼻子,你真是太會嘴砲了!下次我要親自頒給你嘴砲獎。
我還是不斷的告訴自己,要適應,要去適應,這裏的人不了解你的過去,不了解你的本質,儘管是妳,親愛的P。而人生本是如此不同的斷片組合而成,我應該要時時保持謙虛,而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斷面,我正可以提醒自己,你不過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親愛的P,妳可以愛一無所有的男人嗎?
我時時接觸偉大的藝術,為要讓自己更能謙虛,為要讓自己更能接近妳,親愛的P。
《齊瓦哥醫生》
我的臂,我的手和我的唇一天不忘記妳,我就與妳同在,我不可忘懷的愉快!我將把失去妳的痛苦,寫在我配得上妳的作品中,它將持久流傳。我要拿記憶中的妳寫下一幅痛苦、溫柔和憂傷的意象。我要留在這裏寫完這些,然後我也要離去。我將把妳寫成恐怖的風暴平息後的大海,寫成威力遠及於沙灘的最偉大的巨浪,這就是我要為妳描繪的形像。它能夠把海草、貝殼、軟木、鵝卵石,和輕到不可稱量的的東西從海底捲起,送到沙灘上,形成斷斷續續蜿蜒曲折的長線,它無盡地深向遠方,伸向最高潮汐的邊界。生命的風暴就是那樣把妳捲到我的岸邊來的,呵,我最得意的人,我就是要這樣描繪妳。
親愛的P,如果日常生活中總是接觸這些無以名狀的美好,請妳教教我,請妳告訴我…
啊!教我如何不想妳?
Sonnet 18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親愛的P,妳知道嗎,最困難的不是偶日回想起那夜妳文字的悲傷,往返覆加,而是每日清晨灑進窗簾的第一道陽光後不去想妳。課堂中的靜默,林美山如皚皚白雪覆蓋的油桐花,微風捲起桂花香,太平洋上日光從雲層間透射照著海上龜山島,這看海的日子,閒適靜好。霧起時,一切朦朦朧朧盡是遐想,啊,那是徐志摩的〈如霧起時〉…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如霧起時,親愛的P,妳那側臉的朦朦朧朧和笑時濛濛然堆起嫣醺的笑靨,如霧起時…
親愛的P,我雖沉默,只是言語和文字。妳無時不刻地輕盈於我四週,很遺憾,我仍無法忘記妳…
我可以請妳跳一支舞嗎?在音樂尚未停下之前。
〈背著妳跳舞〉
背著你在島上走 戴著牽牛花
背著你注視屋簷落下的葛藤
穿過竹籬笆
用椰子油梳理浴後的長髮
背著你負疚 把海灘走遠走彎
背著你套上一個銅指環
在夜裡你就可以一一責備我 一邊飲酒
責備我在整片向日葵的田間背著你
慌亂生下我的小孩
花田裡遺失三顆鈕釦
就一塊兒收走炒葵瓜子
煉油
背著你放逐 流浪 參加賣藝團
再也不會變成你性急
瀕臨崩潰的新娘
背著你不理人不說話
讀陌生的書
捲紙煙
喝茶
你又可以責備我
這一次的分別果真就叫做永久
背著你流眼淚
背著你不時縱聲大笑
不經意又走過一遍
屏東東港不老橋
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我們再也不能一起變老
背著你淋雨
背著你跳舞背著你揮霍
背著你站在一棵樹下
不為什麼地就是很快樂
唯有快樂的時候可以肯定
你再也再也不會責備我
背著你背著你哀愁
哀愁我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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