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7日 星期三

[Essays]追意逝水年華


我想小桃的爸媽或都非常詫異我父親的棺柩停放在這麼寒磣荒涼的地方,他們倒是全部穿著極正式而鄭重,小桃的父親帶頭上了香,她的母親紅了眼睛拿了厚厚一疊奠儀交給小桃。奇怪是某種害羞或有錢人的倨傲,使她從頭到尾沒看我一眼,我想她感傷自己女兒未來要嫁入這單薄人家的成分要大些。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那時我跟阿如的關係仍在曖昧,我也忘了當時持續了究竟多長一段時間,記得某個下雨的夜晚,我還在為著那時浪漫的夢想,練著琴時,阿如打了通手機過來,那晚,我們整整聊了兩個多小時,但說是聊,其實多是阿如在講話,說我靜靜地坐在琴房兩小時可能還貼切些。不知怎麼繞地,阿如開始講起她家庭的過去。簡單說來,她曾經經歷過四位不同的名義上的父親。每個父親對於她,都有不同的記憶與影響。我常常在想,或許對於「父親」這個名詞的意義,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有了不同的認識吧?我在那個夜晚,靜靜地聆聽,靜靜地想,「她也吃了不少苦頭啊…」。

當時我完全不能想像「我和小桃有一天會不在一起」,可以說就像小學時有一個傢伙問我「為什麼螞蟻可以無視地心引力,任意在垂直牆面甚至天花板上自由亂跑不會掉下來?」時,告訴我一個肯定謬誤卻充滿哲理的答案:
「因為牠的想像力不能理解三度空間的存在,牠以為世界是一個無限延伸的二度平面。」
如今每思及此,我便會為一種遠超出「我和小桃不在一起」的真實感要巨大許多的悲傷所吞噬。那個認識是:無論當時的我如何努力,我和小桃最後仍是得分開。無論當時有多少個私語時刻,我帶著不安或隱約的虐待快意,要小桃發誓她絕不離開我,而她也帶著一種決絕毀滅的表情甚至滿臉淚水對我說:
「哦,我發誓絕不,決不離開你。」
最後我們還是得分開。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非常胡鬧,我並沒有當面跟阿如告白,這在鄉下純樸異常的高中生活裡,想起來真覺得不可思議。
我只是簡單地在簡訊中說著,「我會照顧妳的。」
阿如怎麼回答,我也差不多都忘了,但阿如在我們愈形親密的後續日子裡,很不好意思的告訴我,其實那天,她的想法只是,「啊?好啊,那你就好好照顧我吧。」
其實是沒那麼喜歡我的。這件事情像詛咒一樣,後來又發生過一次。
我知道的當下好像頗為受傷,但是後來很明顯的,我成了她無時不刻想著的男孩。阿如是怎麼對我從些許好感到一天沒有我的消息便會暴躁,我到底做了什麼讓她的心境產生轉折,我完全不知道。
其實,剛在一起的那段磨合期,真的天天都在磨合。阿如有著大小姐的嬌貴脾氣,是那種進餐廳要是點兩次都沒有她要的東西的話,她便會菜單一摔走人,完全不管她的家人如何反應。跟朋友出門更是不會在意了,一不隨她的意,馬上脾氣就會起來。有次阿如當街生氣,便把一旁的汽車後照鏡揍彎,我跟著後面慌慌張張又無奈地把後照鏡折回來。
當時我們天天吵架,喔,不對,是我天天惹她生氣。
竟然維持得下去,我想或許是我做對了幾件事情。不管她抱怨什麼,總能耐著性子靜靜地在一旁聽完,天天牽著她的手,天天給她擁抱。
我還記得我常擁著阿如,她會說著一些瑣碎,然後安靜下來,我們彼此沉默,相擁。如果那時我們有更長的時間,阿如往往會悄悄地睡著,她睡著時,像個嬰孩。
然後掙扎懶腰,溺賴著我的擁抱。
某天她寫了個便條,似乎碰上極度難過的事。信末,有些水痕,她第一次寫下我的名字,說了聲「不要離開我。」
「文傑,不要離開我好嗎?」
最後我們仍是得分開。


「問題不在我們,問題在超出我們的那個結構。」……我們的父母同樣都沒有留下多少恆產給我們(這是許多次圖尼克在對我分析、直陳利害後,我才理解),但我們之間究竟還是有極大的差別;他的父親是個老師(據說他祖父當年在大陸還是國民黨政府裡職位相當高的鐵道官員之類的),而我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兵。他年紀大我十歲,當時已是個小有名氣的小說家,能言善道,常用不標準的台語逗得小陶母親和小桃姊妹那幾個美麗女人笑得花枝亂顫。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阿如的親生父親是位台商,在那個年代和環境,台商是「有錢人」的象徵,每隔一段時間,阿如的母親就會帶著她和她弟弟到對岸去見她父親,其中有幾個夜晚,阿如和她弟弟會得到充分自由的時間,可以自己待在飯店房間,或者自由到街上走走逛逛。阿如告訴我,那其實是她們兩個想要獨處。
「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在幹嘛!」
阿如恨他父親,從六歲她父親說要到巷尾買包菸,一關上家裡大門的那個時刻開始便恨他,因為十多年來,那扇門從未再開啟過。
某些時候,阿如也看不起身為女人的母親。

事實上,阿如她們的大陸之行,在台灣的「父親」,全然不知。但那在台灣的父親,真的不曉得嗎?是否也只是像關錦鵬的《長恨歌》裡頭的老程,默默看著,默默守著,默默承受著呢?
當阿如經歷第四個父親時,她已無意再與「父親」建立任何的關係,疲憊地,她關上心門,視這位「父親」為陌生人。也的確,阿如的心裡,陌生人出現得也過於頻繁了。
第四位父親,是位退休的角頭老大,他的工作是每個夜晚到他以前罩過的賭場光顧,行走江湖多年,技藝早以純菁,某個夜晚,這第四位父親抱著一個布包交給阿如的母親,「這是兩百萬,明天拿去存吧。」第二天,阿如的母親開著那台因為看電視廣告時,無意間說「這台車好漂亮喔」,結果隔天下午,這第四位父親就把鑰匙給她母親,「車子在外面」,她母親到外頭一看,正是那台她覺得漂亮的休旅車。阿如的母親帶著她和她弟弟去存錢時,她弟弟還不小心把那布包的兩百萬當成回收舊衣扔進舊衣回收桶,到郵局一看布包裡的兩百萬怎麼成了一堆舊衣時,差點沒揍她弟弟。

阿如並沒有告訴我第四位父親太多事情,她只說,某天她正要去學校時,她父親正坐在客廳抽菸,阿如一如往常地無視眼前陌生人,但當阿如經過客廳,她這第四位父親嘆了口氣:
「我到底該怎麼做?」
阿如突然停下腳步,情緒崩潰地蹲下大哭起來。
我在心裡想著,
「是啊,妳終於可以休息了…」


那段時光,小桃和我維持著一種安靜的情侶關係。一個禮拜有兩三天,她會開著她那輛裝了粉紅蘇格蘭條紋的Hallo Kitty椅套的福斯小車南下,像鶴妻一樣來我家陪我那個外表像老太太的妹妹,幫我清掃那幢父母早已不在的破舊透天厝。她會自己一人爬上那後來我們兄弟不大願意上去,只堆著一些無用桌椅、棉被、紙箱的二樓,把所有的窗打開,讓陽光和新鮮空氣湧進。她幫我們洗掉水槽上堆滿的油膩碗盤,把我和妹妹堆在浴室門邊髒衣服髒襪子(甚至包括我的內褲和妹妹的內衣褲)洗了晾了,然後一件一件漂亮地摺好。當時我並沒有太在意這些事,我朦朧的感覺,小桃在那幢空屋爬上爬下忙活著這些事時,心裡肯定是以「這個家未來的女主人」自居吧?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某幾次周末假日,阿如的父親(自然是四號父親)和母親總會為著各自不同的理由而不在家,我總是在這個時間騎著腳踏車去找阿如。某些時候會碰到阿如的月事來潮,她會不舒服地躺在客廳沙發,我則到廚房把我們午飯後的痕跡清理乾淨,然後到陽台收拾她們全家人的衣物,各自摺疊好後放在她們家人各自房間裡的床上,也是在那時才好奇地打開她父母親的床頭櫃,看到那把阿如很早就跟我提過的那把防仇家用的手槍,金屬光澤地亮著,讓我輕手輕腳將床頭櫃的抽屜推回。全部收整好後會到廚房泡杯熱阿華田,拿給仍在客廳躺著的阿如,「還有什麼要做的嗎?」,我會這麼問她。
我發覺某些時候其實我滿愛做這些家事的,想想內裡的某部分的我根本就是個娘兒們。
大學時賃居在草山上,那陣子我猶愛周末假日的上午,陽光好時,我洗洗被單衣物,等待洗衣機的空白,泡上一杯咖啡,讀著那陣子正在讀的小說,然後收整衣物拎到曬衣陽台,一邊晾著一邊看隔壁歐洲學校的白人黑人踢著假日足球,生活中的平淡幸福尤其如此。
我愛極這些日常,我愛極這些平日靜好。
就像我回到客廳,阿如雖然不舒服,仍會勉強起身給我一個繞頸的擁抱,一個親吻,耳旁輕聲的「謝謝」。


小桃之前有個男友,家裡是開五金行的,後來他父親不知是為人作保還是軋票子,向地下錢莊借貸,還不出來而「跑路」。那傢伙似乎還曾哭哭啼啼向小桃母親借了一筆錢。小桃父親開的那輛舊賓士,據說就是那傢伙父親原來的座車。小桃不太提起這段感情,那似乎是她的初戀。或許這也是我和她之間的戀情,從初始便感受不到那種我想像中戀人間該有熱情,而是一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哀感。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我和阿如認識之初,她身邊已有一個交往許久的男朋友。那時在愛情這方面極其自卑的我,雖然在第一印象直覺阿如真是個「極品正妹」(高中時期的我所能使用的語彙是如此的貧乏與庸俗啊),但也只是再一次地在心底浪漫個一回罷了。
「果然好女人,都已被其他男人捷足先登了啊…」
在那之初,阿如因為不想跟別人一樣稱呼我「牛爹」,自己自作主張也不管我喜歡不喜歡地就取了一個「沙茶醬」的外號(當年的生日我果然收到一瓶「牛頭牌沙茶醬」禮物)。愈漸熟識彼此,是在那個雨夜之後,她開始會跟我談起這個男友。雖然女朋友跟另外一個男性朋友討論自己的男朋友,對男朋友本身來說,其實不是件太舒服的事情。不過我也是後來才漸漸對這件事情有所體悟。
我才知道原來阿如跟她男朋友之間的相處存在的許許多多的問題,她男朋友念的是軍校,見面的時間大約是一個月一次,但一個月見面一次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阻隔,她們每晚會通電話,常常地給彼此寫信。但因為是學生,每次電話聯絡總得在優惠時段,總是在十二點之後,完全跟灰姑娘的狀況相反。但阿如跟我抱怨,每次聊天時那男朋友似乎總是不耐煩,因此她們也常在電話中吵架,但她也顧慮到軍校生活或許很累,所以最後也總是讓對方早點去休息,除了吵架,她們變得往往講沒幾句就結束對話了。寫信呢,也總是阿如寫給對方多,對方的回信也多是短短幾行帶過。
我的任務是什麼呢?就是不斷地替對方說,哎呀,妳也知道軍人是要操的,所以體力上嘛,或許是真的累了,妳也曉得,十二點過後,真的很累的情況,不管是誰都會變得很沒耐性啊。雖然阿如最後順從地說:「這樣喔…」,不過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看待這份感情。
某一個我在學校附近咖啡廳念書的夜晚,阿如傳了封簡訊給我:
「妳們男人到底要什麼?」
這當然是個沒辦法好好說明的問題,我雖然也猜想得到大概她們又吵架了,但還是慎重地回到學校去見阿如,果不其然仍是我猜想的狀況,只是在那晚之後,我知道了更多,那是密友才曉得的事情…


圖尼克說,一開始,從最親密的細節中的細節,那簡直像一整缸游泳池之水洩放時從岀水孔網篩挑走一根女人的細髮那樣無足輕重,像女孩用指甲在校車座椅的人造皮椅背上刮出一絲細痕,但只有親密的伴侶會發現那奇異的魚刺刺在喉嚨嫩肉裡的不對勁。很多年後他會發現整幢建築的裂痕崩塌即由那髮絲般的細紋開始。難以啟齒,她先不讓他的手指進入,說他總是刮傷她。然後是私密交合中他專注時刻打斷,有時她揮著手說好熱,有時她說好癢,一開始他總困惑地跟著那戲劇性集中突然鬆弛傻笑,似乎這種柔弱又羞恥的時刻,一旦有一方不入戲,整件事便充滿著戲的成分。
但之後她不再讓他進入了,日後他回想,那樣的推開成了他們之間最後十來次挫敗之性的分解慢動作,她如此有耐性,不讓他在一次徹底的羞辱中被強烈激怒。像分段以閥門引水。他在迷惑中慢慢的、慢慢的被她輕揉推送出她的密室,然後喀答一聲,門在他身後永遠關上。
他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親密關係,是她在他將出門遠行的前一夜,因他確定她這晚不會讓他碰她而羞怒發表了一場激烈的訓斥。他告訴她性是戀人間最脆弱危險的關係,當她這樣屢屢拒絕他,是不是意味著他們會變成那些貌合神離的中產階級夫妻,他門不再有親暱的信任了(阿那時他以為她只是像那些性感未被開發的女中學生一樣,對性隔膜敷衍,性只是怕男友跑掉的權宜之計,等關係──通常是婚姻──確定後,性便像盲腸成為一件無太大存在必要的贅物)。但其實可能他訓斥的正是她要的結局。那一次她跪在沙發下方替他口交,但整個過程他只感到他正在強暴她。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我跟阿如第一次的親密關係是發生在她家。那時為了因為假日她爸媽又不在,但我想待在家裡休息,卻沒有過去陪她,而又再一次地惹她生氣。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我隨口跟父親說了個理由,便騎著腳踏車往阿如家前進。夏日午後,我騎著腳踏車穿過郊野農田,經過一間米粉加工廠,奮力地騎著上坡之後,在順著橋跨過一條河流,兩旁甘蔗田高聳,那是個捉迷藏的絕妙地點,充滿著美國西部驚悚片裡廣闊玉米田的奇詭氣氛,這段路是每晚我陪阿如回家後,最沒辦法習慣忍受的一段。接著一個轉彎,經過一間寺廟,前面的空地沒有人坐著聊天,一旁榕樹下也空空如也,只有蟬鳴聲不斷。接著再經過一間我一直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裡頭是幹嘛的工廠。又跨過一條橋,之後順著河流旁的防波堤道騎著,一旁是綠得發亮的水田。然後又是一個轉彎,進入一個矮房的住宅區,穿過之後,幾棟高樓群聯起,有著自己的小公園的別墅區便出現在眼前。騎著腳踏車的我搆不成什麼威脅,於是警衛慵懶地看了我一眼就又回頭看他的電視,我很順利地的進入。
阿如已經開好鐵捲門讓我自行進門,來到她們家位於頂樓的客房,好像剛彈完古箏地,阿如躺在那間客房的床上,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撇開視線,她仍在生氣。
她背對著我,我躺過去她的身邊,輕摟著沒有抗拒的她的身體,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些什麼,一開始她保持沉默,後來她念了我幾句,故作姿態地又瞪了我幾下,然後轉過身依偎著,我把她的臉頰抬起,深深地吻了她,我的左手輕輕地滑到她的臀部,她的身體一陣深呼吸地迎向我,那個下午,我進入了她。

阿如曾經跟我說過,她之前的男朋友也跟她發生過關係,但每次她回想,最後總會發怒地拳擊牆壁。
「我後來才發現,那根本就是強暴嘛!」
她無比憤怒地對我這麼說。

我們關係確定的那個下午,阿如本來要跟她之前的男朋友講明分手,她告訴我那個傢伙約她到一間她們以前常去的餐廳碰面。我當時沒有想太多,只知道把事情說清楚也好,便告訴她:「也好,就去吧。」
但後來幾天她撒嬌地念著我說,她其實根本不想見他,我幹嘛又要她去跟那傢伙見面呢?我才說好好好,那那天下午我們去看電影吧。
但事情也沒有那麼樣的順利,下午當我們決定要返回學校時,阿如看到她手機的未接來電次數,眼裡閃過一點無限柔情的哀怨,她問我可不可以讓她去跟他說清楚,這原是我的本意,便理解地點點頭,阿如說她想一個人走回學校。
我騎著車回學校的途中,不斷地做好阿如可能會回到那個傢伙的身邊的心裡準備,阿如在學校門口女宿旁的空地等那傢伙,我則在遠處涼椅靜待,阿如傳了封簡訊要我保護她,我把這封簡訊看的太認真,便整個所謂談判過程腦中不斷的想著,「哭爸,對方是軍人,那我該怎麼出手?該不會剛出拳就被扭倒在地吧?嘖!這!」,但當我還在思考動作模式時,阿如那邊已經傳來打鬥聲。
「阿!要來了嗎!」我不加思索立即回頭準備衝上前,但眼前竟然是阿如不斷地揍著那個軍人,而那個所謂念軍校的軍人只是靜靜地承受著這一切,然後默默地離開學校校門。
我不知道呆在那多久,才想到要到阿如身邊。
阿如並沒有告訴我她們究竟說了什麼,那天下午在車棚,阿如淚流滿面地告訴我,她怕她配不上我,因為她的身體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了,她覺得自己很髒很髒…


終於,輪到他也成為那必須(是的,必須!)排出體外的異物,他相信連他都必須被她排出她的內裡(他的陰道、她的唇舌口腔、她曾捂著胸口:吾愛,我最深的心底),那麼,她應已進入一絕對純潔,除了自己不容許任何任何他者侵入的高燒症狀。
吾愛,從我的裡面離開。
《西夏旅館》〈神諭之夜〉駱以軍

當然,我們最後仍是分開了。在那些我極度失態又可悲的罪罰時刻中,阿如對待我的方式,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儘管我知道她身體非常不好,月事來時,總是會疼痛的失去理智,我於是捎上她仍然愛喝的阿華田,但依舊是那些無情的背轉過身。
「妳說的沒錯!!我們才不理那些貼心人勒!」
我還是只能低著頭,默默地忍受阿如在班上可能會不加掩飾地如何談論、如何羞辱、如何嘲笑,那個所謂的貼心人的我。
因為我終究是不會知道的。
我仍然默默的像個傻子地,持續了好一陣子。我永遠不會忘記三月六日那個夜晚,阿如在將近半年多之後總算再次願意正眼瞧我,但她也只是笑笑地搖搖頭,搖搖頭。我只能無力地垂下手臂。
我永遠記得那晚下著大雨,雨濕了我的臉龐。
三月,那是如何痛苦和悲傷的月份。一直到現在,都像詛咒似地持續地壞毀著,然後進入詩人們說的,殘酷的四月。度過了這些殘酷的季節,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究竟還剩多少呢?

我一直都知道,愛情沒有想像中的美好。

親愛的妳告訴我,妳是如何的在乎他的健康要他少抽些菸,但他的朋友是如何的戲鬧妳,而妳的他也僅是一旁苦笑,並未為妳做出任何辯解,而妳生氣,卻又招來更大的訕笑。
親愛妳的問我,男人是不是就算有了女朋友,還是會對其他女性伸出觸手?反正還沒結婚,我可以理解男人這樣行為背後的某些理由。可是為什麼你們就不能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認份一點呢?至少讓我們女人好過一點吧?
親愛的妳告訴我,妳讓那個妳有些好感的男人進入了妳,但妳不知道妳究竟在想些什麼,妳知道妳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結果,妳也知道那個男人只是想上妳,但妳也對現在的男朋友不再有任何以前的感情,妳為此感到無奈感慨而淚流滿面,可是在與進入妳的那個男人身邊,妳卻感到妳似乎要的那些東西,好像出現了?
親愛的妳問我,當你用燃燒生命的態度,如此重視地面對著對方時,對方卻用這樣的方式與語言糟蹋你,你為什麼不生氣?你要知道在朋友面前說的話,雖然有時是誇大了些,可是卻是真實的啊!你又何必糟蹋你自己?

我從來都不懂愛情。曾有人這麼說:「男人要到四十歲,才會真正懂得去愛一個人。」
我二五未滿,如何能懂愛一個人?
我只能用我所知道最誠摯的方式去試著觸動一些心靈,我不善寫詩,除了大二那年要繳交作業嘗試著寫之外,我幾乎少於用詩描繪我的心情,但我喜歡讀詩,也知道,唯有最珍貴的東西,只有詩才能形容,而那才是世界上最純潔的語言。
但是我發現我似乎錯了,那僅是對我們這些心思細膩得讓人害怕的無用文藝青年而言,才有存在的價值。
燃燒的太旺,所以熱度讓人無法接近啊。所以會有些人說「什麼寫詩什麼鬼的才打動不了心哩!」。
哀莫大於心死,哀莫大於心死,哀莫大於心死啊…
而我竟無法言語,無法思考,無法再持續眼前,而不斷失神茫然。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耐公何?
愈渡河之吾人,竟悲劇矣!
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我在《西夏旅館》的最後掌握了整個故事可能的架構,整個連貫起來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滿足,卻同樣感到悲傷,無以名狀。


致H‧海涅 木心

恩是動盪的
讎也在動盪
愛情之船
滿甲板俊猶水手
從來沒有羅盤
喔,當你執著羅盤
抬頭善觀星象
儼然是位英明船長
那時,那時
你已不在愛情的船上
1988


我是否迷失於我的西夏旅館?在那個喪妻俱樂部裡,我在一杯威士忌的時間,構築,卻又同時迷失。


我紛紛的情慾 木心

尤其靜夜
我的情慾大
紛紛飄下
綴滿樹枝窗櫺
唇渦,胸埠,股壑
平原遠山,路和路
都覆蓋著我的情慾
因為第二天
又紛紛飄下
更靜,更大
我的情慾
1990

愛情慢遞 陳黎

在速度成為世俗競相追逐的美德時,我選擇徐緩、迂迴,遞送我的愛情。
我給你的信寫在每一棵知名與不知名的樹的葉子上。時間豐富、滋潤了它們的內容。
春天的時候,它們輕得像新印好的風景明信片,貼著美麗的昆蟲郵票,薄薄地飛到你的桌前。你打開桌燈,它們變成夾在書裡的標本。
夏天的時候,它們站在你屋前的街上,把影子搖進你的窗內。你抬頭,看到一片藍色的天空,以及金黃的陽光中不時顫動的綠色的樹葉;它們的身體曾經收容因你不在一遍遍徘徊、流轉的我的目光。風吹,才感覺愛的存在。請記住它們的字形、字義,秋天的時候,變了顏色的它們要用不同的字音同你說話,並且落滿一整個面海的陽台,要你用指掌拼讀出我的思念。
我對你的思念像午夜磅礡的大雨,寄給你的卻只是雨止後屋簷下滴落的一滴、兩滴。甚至更婉約、古典些,晨光中一池飽滿的寒水,隨風擴散、若無其事的波紋。你必須要有棉紙的心情,才能感覺它的濕意。
或者當你翻開報紙,看到我的名字中難寫、罕見的那個字;或者當你翻開圖書館的舊報,在發黃的紙上找到這一頁新綠的文字。
我的愛是樹葉的。


沒有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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